亚热带的忧郁(27)

杜夏娃挣了一下,挣脱不开。身体被紧贴着,甚至无法看到他的脸。随即她感到沈亚当的手在她背部游移,她再挣动,他咬着她耳朵说:

“别乱动,我只是怕你跌伤。”很快便放开她,还好意地扶她起来。

他对杜夏娃实在太亲切太关心,让杜夏娃反而不知感激。她瞪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门边,还在瞪他,冷着脸,迅速打开门疾步离开。

回教室后,她全身发抖,咬紧着唇草草收拾东西。台上的先生对她这般的突然错愕住,不知该如何。几十双眼睛盯着她,教室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息与压抑着的好奇,交头接耳着如午夜时分飞蚊细嗡声般的低低切切。

“杜夏娃,你在做什么?”台上的先生终于反应过来。

杜夏娃充耳不闻,抓起书包大步走出去。走得很快、很急,几乎是用冲的,把台上先生的叫喊和教室所有无言的诡异情绪全都丢在身后。

这般离开学校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晃,跟着一只又一只的流浪狗,从午走到了晚。狗儿在寻觅,她无标的,城市是一城没有出路的愁境,她转不出去。

当天晚上,她没有回去,在快餐店坐到打烊,然后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漫画出租店。木板隔间的包厢,四处仍是墙,她依然被围堵在寻不出出路的困境里头。

第二天早上,不,天还没亮,还在夜的尾端,她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去。路在黑暗的客厅中等候。路不抽烟,凌乱的神情与坐立不定是他无眠的担忧。

“夏娃。”路看见她,紧绷的情绪松驰下来,叫声带着干涩。第一个应,很自然的就快步走近她,将她拉到身前。“你让我好担心。你应该立刻回来的。”

看来他们已经通知他了。杜夏娃冷淡的推开他,将书包一丢,走往自己的房间。不必开灯她就可以找清方向,她熟悉且习惯这屋子里所有的黑暗。

“夏娃,”路又喊她。“明天我们好好谈谈,我会陪你去学校。”

“不必了。”杜夏娃猛然转身。“我不想再去那个地方。”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黑暗中可以听出路焦急担心的心情。“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做出那种举动,也不会那么冲动。你今天一整天都去哪里?我四处找不到你,甚至还跑到杜家,我以为你……”

“我哪儿都没去。”她打断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回房间。

她很好,不会有事的,她只是需要好好想一想,想出一个结局。然而,困境仍是困境,四堵仍是墙。

房里太黑,她按亮五烛光,不要太多的明亮。无视跟着进房间的路,慢慢一件一件脱下衣服,直到剩下了底衣。

“你还要站在那里吗?”薄透的底衣遮不尽她隐隐已经成熟的躯体,她向着路,声音漠漠。

路移开目光,看着地上说:“告诉我你在学校发生什么事?我必须知道。学校说你打了老师,我要知道原因。”

“这件事没什么好说,打了就打了。”漠漠的态度,看不出任何因此而担忧或烦忧的情绪。

“那么,你为什么中途跑出学校?”

杜夏娃哑然了。路追问:“到底为什么?”

“不关你的事,你不要管。”她漠然甩头。

“我必须知道。”路异常的坚持,她的冷淡刺伤着他。

“你想知道什么?”叫声因愤怒颤抖起来。他要追问到什么程度?难道要她告诉他,是因为沈亚当暧昧地搂抱抚摸她?

“好吧,我不问。”路退一步。他感觉到她心里压抑的愤怒,不愿再追逼她,说:“明天我陪你到学校,看学校怎么处理,你总得继续上课。”

“我不想念了,也不想再回去那个地方。”

“不行。”杜夏娃的决定让路吓一跳。“你必须回学校把高中念完。你的路还很长,不能卡在这里。”

卡在这里又怎么样呢?路那么长,一关一关的过不完,今天就算不卡在这里,谁晓得明天她是否会卡死在哪个关头。

“我不回学校。”她很坚持。“如果你只是代替我父母尽义务,到这就够了,路。以后的事,我自己会决定和抉择。前面的路,我可以自己一个人走。”

“夏娃,你知道,我不是——”路被她的决然刺着,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光源氏身受乱伦之苦,移情紫姬;而他只有她了。她是他的紫姬,她照他所希望那样地长大,他渴望对她抚爱。但爱与罪恶并存,矛盾的力量让他暗哑。

“如果你没有勇气爱我,就不要再对我那么好,否则我会——”话语未竟,哽在微生苦涩的咽喉中。

路张口,半天仍吐不出声音,哑住了。也许是无话可说,亦可能有情难诉。夜不耐等候,黎明的光亮悄悄从窗户的隙缝挤进屋里。

“我想离开这里一阵子,以后该怎么办,我会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杜夏娃转身到衣橱,随手取出几件衣服。

“你要离开这里?到哪里?是不是杜日安他要将你带走?”路一连串的惊悸,不必证实就认定她要随着杜日安离去。

“跟日安没有关系。”

她只是不能再待在这里,无法再和路在一起。他们已经挣扎得够久了,就算被全世界鄙夷诅咒唾弃都没关系,她想要有个结局。路的前方即使是地狱,只要他不再逃避,和她一起面对,她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夏娃,别丢下我,请你不要离开我。”

痛到极点令人麻木。野生的动物,无论身受多大的悲苦,总是一张木然的表情,以无情的方式表现有情。杜夏娃木然着脸,默默摇头。既然他没有勇气面对他们的真实,到如今,又何必。

她慢慢也感觉到一股绝望,如同她母亲那幅画传染给她的那种寻不出路的愁困。尽管杜日安曾给她一丝安慰希望,但她想,不管时代再怎么改变,科技再怎么发达,在世人眼中,他们的污秽难涤,龌龊难除,肮脏难清;他们永远是堕落和沉沦的代名词。

可悲的是,在别人鞑伐攻击鄙夷唾弃他们之前,他们自己就先逃不过道德意识的侵蚀,逃不掉罪恶感的纠缠;在别人尚未审判他们之前,他们自己就先将自己定罪。他们承受乱伦的罪恶,却收割不到爱的果实。他们的爱没有出路,因为血缘的事实,这是困死他们的那四壁墙。

长长的沉默过了以后,路突然反常的平静地走到床前,执起那幅忧郁。

“你想知道你母亲为什么会画出这幅画,对不对?你想知道她以什么心情画下的,是不是?”

杜夏娃停下手中的动作。路反身过来。“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受不住。可是你想知道吗?”

她在等。

幽暗中,仅透一点光。寂静里,路黑色的身影,鬼魅似的诡异。他声音很低低沉,沉到所有音度的最底处。

“当年你母亲离开我,爱上杜日生,却遭到两家强烈的反对。两个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肯告诉他们理由,结果他们不顾一切私奔逃走。”他低头注视着画,手指抚摸着干裂的油彩。忽而抬起头,眸眼如夜星发光。“后来是我告诉他们为什么的。”

“为什么?”路的视情太诡异了。杜夏娃盯着他无法将视线移开。

“因为他们是不能相爱的。”路的声音沉到不能再低,在深渊里回旋。

“杜老太太不是跟你说过,当年我姑姑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吗?那个人就是她先生,杜日安的父亲。我们因为血缘太近,你母亲最后离开我,没想到她却爱上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他们不知道,没有人敢告诉他们,虽然强烈的反对。谁知他们竟然私奔还生下了你。就在他们欢天喜地带着你回来,一切都很圆满的时候,我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们,杜家终于也无法再隐瞒。他们把你交给我,不久就出车祸死了。车祸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自己开车去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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