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忧郁(28)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不敢看她知道了自己堕落的身世后,是怎样的表情与反应。但她久久没出声音,太久太久了,他终是抬起了头。但见她站着不动,宛如雕像被凝成一种恒固的姿态,更像琥珀,实体被包裹在无形的树脂里。

“夏娃?”他叫声很轻,怕一惊动她就会碎掉。她的肤色本来就白,此刻更加像陶瓷,失去了烧窑时的温度。

“原来。”她只吐出这两个字。这就是她堕落身世的答案。奇怪她竟没有泪,感觉好清楚,神智好似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夏娃……”路担心她承受不住。

“我没事,很好。”杜夏娃动了。先是手指、手臂,然后身体的神经、感觉全部回来。她慢慢蹲跪下去,好象很累的样子。

现在她才知道,她的出生就代表了一种堕落,那两人的悲剧不在他们的爱,而是生下了她。

他们知道彼此血的关系,无法承受,选择结束自己,却留下她,留下她来承受。多自私的两个人!

“他们为什么那么自私?”她茫茫看着路。

路走过来,蹲跪在她身边,替她感到椎心,将她搂入胸怀。现在,她只有他了,他也只有她了。升华,或者更堕落;他们只有一个选择。不管是哪一种选择,天堂都不会等待着他们。

由是,罪与罚,枷锁与挣扎,由文明的人类定谳,由伊甸的子民承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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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插上一炷香,合掌鞠躬三拜,高堂上的老太太,依然含笑如昨。现在老太太是静静沉睡了,留他们仍然清醒着,许多的未完,也由他们承负。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杜夏娃问。时光仍然在这里凝住脚步,院子里四处藏着孤寂,多少无语,只枝叶在墙头欷叹说相逢。

杜日安环视屋中的一切,似乎没什么打算。

“再看看吧,我还没有想好。”其实也没什么可想,现实生活自然会有它自己的姿态。他反问:“你呢?”

“我也不知道。”阳光溅到杜夏娃,她瓷白的脸,更亮了一点。

现在她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要她原谅她父母,老太太到合眼前都还喃喃着要她坚强,特别强调她没有错。她当然没有错,这个命运不是她所能决定或控制,她只是承受。

承受的人,有什么错呢?老太太以为她带着秘密走了,却不知道她什么都晓得。但她并没有告诉杜日安这件事,因为没有必要。如果一个人无法负担,两个人也是枉然。

“你还是会跟着路先生吧?”杜日安问。

不知道。她茫茫。路那么长,阻隔那么多,她看不到终点——不,这条路本来就没有终点,只有一道一道的阻碍和关卡,有一天,他们就会卡死在某个关头。

“我该走了,我还有事。”她往深寂的屋子再望一眼。从光里往暗里看,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一些惆怅。

“我送你。”如往常一样,杜日安都会送她。

“不必了。”杜日安坚持。走到十字路口,眼前的路分歧。

她笑了笑。“送到这里就好。”

于血缘关系的正确性上,这个人是她的“叔叔”,她却对他产生不了那种“正确”的感觉。灰蒙天空下的他们,与熙攘往来的男女如同的平实。

红男绿女看不尽,一对有一对的身世故事。

“夏娃,请你仔细听我说,”杜日安很认真很着重执起她双手。“不管以后变成怎么样,我都会等着。我会一直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被执握住的双手,感情那么重,杜夏娃愣愣地看着他,禁不住想起诗经中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感情容易别离,所以需要海誓山盟;因为是誓言,所以令人动容。但奇怪,为什么她会突然想起诗经中这几句诗句?这一直是她想要的结果,渴盼的收场,为什么会在此刻禁不住地想起?

她无法回复他的话,心有戚戚。也许有一天,她会记起;也或者,时刻在她的记忆里。

她走往前搭上公车。杜日安站在路边,车行将他的身影越抛越远,逐渐变成一个点,变成夏日尘空的烟云一缕,终至被淡出了镜头。

车过了几个十字路口后,她换乘另一线公车,转往学校办理休学手续。沈亚当终究是导师,她免不了还要和他打照面。看见她出现,他竟露出惊讶的表情。

“杜夏娃,你来了。你一直不来上课,老师实在很担心。”诚恳的态度未变,关心的口吻未改,亲切的表情始终如一。

“我是来办休学的。”杜夏娃却面无表情。

“怎么突然要休学!”沈亚当很惊讶,随即皱眉说:“是因为杨老师那件事吗?我想只要你诚心向杨老师道歉,她应该会原谅你的,何必要休学。”

杜夏娃闷不吭声,她实在不想和他说话。

沈亚当观察她的表情,瞧瞧左右,突然压低声音说:

“你是在为那件事情生气吗?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很关心你,想帮助你,并没有别的意思。”越看她实在越像一朵青莲花;他还是想拯救她。

杜夏娃还是不吭声,不想看他。

沈亚当盯着她领口敞露的肌肤说:“我知道你嫌我多事,可是我毕竟是你的导师,不能不关心你们。叫我眼睁睁看你这样错误下去,我心里实在很痛苦。有一天你就会明白,我是真的关心你、为你着想。”

乱伦是罪恶是变态的,杜夏娃如果不让他拯救,照这样下去,一定会落,败德到不可复加的地步。以后等她清醒了,但也来不及了,便会自暴自弃更加自甘堕落下去,成妓成奸,永远得不到救赎。

他趋前举手欲拍她的肩膀,杜夏娃退开一步。沈亚当笑容没变,依然温和,资料递交时,倾靠得很近,杜夏娃下意识地往后退开。

办妥休学手续,她跟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始终自动陪她的沈亚当又以导师的立场热心说:

“我陪你走到校门口吧。”

“谢谢。不必麻烦了。”她拒绝他的好意。走得很快,却怎么也甩不开他。

“只剩一年就毕业,为什么要休学呢?”问得很怅然,好象很替她惋惜。

杜夏娃充耳不闻,加紧脚步。沈亚当继续自言自语:

“我是真的想帮你;夏娃,我想拯救你。”

阳光那么烈,杜夏娃感到烦躁起来。好不容易,赶出了校门,她才总算松口气。沈亚当见她执迷不悟,无比的痛心,对着她毫不恋栈的背影叫说:

“不听我的话,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到最后他还是想拯救她。但佛渡有缘人,她如此执迷不悔自甘沦落,他跟她大概是无缘。

晴光灿灿,那么亮。杜夏娃重重吐出一口长气。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光,光生影,只有在阴影成形的地方,她才能够稍稍歇息。

现在,陈明珠和她,她们这两座孤岛都已经从这块群体大陆撤离,退到更大的一块陆地。在这块陆地,也许存在许多像她们这般的孤岛,但万一,在这块陆地她仍然寻不到她的立足点,她还有退路吗?面对的都是海洋,地时她该怎么办?

漂流?或者,等着被淹没?

从道德伦理成为人类文明的基准,并由此衍生成律法纲纪,对承继始祖血液同缘相恋的子民来说——

关于夜,仍然是漫漫无际的眺望。深夜的窗,关着一帘帘的想象。

那些明亮的窗内,住着怎么样的一缕魂?是否有像她一样的无眠?那些帘幕后,又暗暗上演着什么样的事故?是否也有像她一样无法面对的角度?一个地球分成两边,日的那一边,夜的那一边;一个世界也分成两边,光亮的地一边,黑暗的那一边。而她总是住在夜的这一边,隔绝日的那一边;习惯黑暗的这一边,眺望光亮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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