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晨中去(33)

作者:周南九皋 阅读记录

“嗯……她回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

玉笙说:“她许是不能自力更生,倘若她过不下去了,你可以帮帮她吗?到我回来的时候就可以。”

“……嗯。”

两人要谈的话其实并不多,只是字字句句说出口是觉沉重,因而费尽了力气。

他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要离去,玉笙陡然喊住了他——“周锦言……真没想到竟是你陪我最久。以前,我总希望他们走时跟我说一些有期望的话,但他们总是走得很急,只有一次,住河对面的一个太太,临走时与我道别,还送了我一盒点心,说他们还会回来……我也会回来的,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背对她而立的人,下巴收紧,头微微低着,一尘不染的眼镜片兜住了几滴水,随着呼吸的幅度抖滑下去,落进他衣襟里。

“嗯……好。”

玉笙点点头,双唇张合几回才道:“天要冷了,注意身体……谢谢你。”

周锦言没有回应,只是脸绷得依旧紧。他走出天和饭店,原是要开向司政府的车转了道,朝城外的方向驶去。

他愣愣地盯着窗外,人声、海声交错,渐渐地,被回忆里的几声哭声掩盖。

“这眉眼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母亲一边叹着,一边摇着木床哄着床中哭闹不止的孩子,他离得不远,看见那圆润的小脸儿哭得通红,母亲只得俯身将她抱起才停息。

“我给她取名叫玉笙,’惟有神仙自骑鹤,玉笙吹度月中闲’,再过一两个月,玉笙就满两岁了。”

他走上前,弯腰下来,伸手刚碰到那红彤彤的小脸儿,她立即贴进母亲怀里。

母亲笑着说:“她已经认人了,多抱几次就熟悉了。玉笙乖,这是爸爸呀,叫爸、爸。”

那小得不可思议的嘴巴里学着母亲发声:“帕、帕……”

“是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

母亲显得比他还激动,将孩子放到他怀里。那是他第一次抱她,那样一小团身体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仿佛呼吸声再大一点都能伤到她,

母亲很喜欢这个孙女,以至于知道父亲在外面与别人生儿育女的事也没有心思顾及,也使他没有发现她已病入膏肓。那时他的学业还未完成,是因母亲的诉求中途回来的。

倘若她没有病逝,或许这一切都会改变。玉笙可以认他这个父亲,也会在母亲的爱护里长大。

可是一切都随着她的离世走向不可扭转的现在——局势不稳,锦熙出嫁,他要娶妻。母亲临终前,让父亲不能送走玉笙,找人好生养她。

所以,他找来江琦的堂姐,买下乔山的那座公寓,允诺她每月的抚养费除外额外的费用。直到他在海外又过了四年回来,才知江嫣爱慕虚荣的秉性,拿了点钱打发着一个随便的人来照顾玉笙,便整日花天酒地。

他想过将她赶走,可那时玉笙已经六七岁了,她依赖江嫣,便只得盯着江嫣好生照顾她,但那个女人无孔不入,逮着机会还是胡作非为,她何其会拿捏小孩子的心性,随便几次的示好,就把人套牢了。

周锦言想起她做的事,还是恨得牙痒痒。

泛起白沫的海浪朝岸边涌来,回忆戛然而止。周锦言从包里拿出一份折叠规整的报纸,海风卷起纸边,他低头看着其间一则婚讯,短短几行字看了不知第几遍。

他掏出烟,衔一支在唇间,手掌拢着摇晃的火苗点燃了烟,海风即刻裹去白烟,让他的脸始终清晰着,随后,他点燃了报纸,在风的助力下,火烧得极旺,烧灰被卷得漫天飞舞,最后,尽数掉进海里。

阿琦,玉笙都结婚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是想让她留在燕台的,但她如你一样口齿伶俐,说起话来不饶人。其实,嫁什么人都无所谓,旁人越是拦着,她反而越起劲,觉得非这样不可,就像我们……我了解过她嫁的那个人,虽不是什么很好的家世,父母亲都已离世,好在品行不算差,性情温和,谈吐也不错。你肯定也不会想到,他的父亲竟是你曾最喜欢的那位作家,钟见山。

周锦言抽完烟,将打火机放进包里,转身往回走去。

“家父名作见山,是名作家,因早年患了病,便举家搬去了海外治病,我母亲是洋行职员,是我如今职业的启蒙人。”

“听闻那位姓钟的外交官,是你的叔父。”

“他与我父亲是同属一族,但并没有多大的关系,联系不多……”

第26章 程中之宴

对于翼州府,要论对它的第一印象如何,已经有些模糊了。

玉笙只记得他们有过一段很长的旅程,船舶在海上飘了数日,抵达一个名作陵江的海港城市,在那里歇了两天。她没有出过远门,这一程于她是心身上的折腾。

“再坐一天火车,就到翼州府了。”

他伏在她身上,手伸来盖着她的脸,时断时续地抚过,玉笙此时还卧在被窝里,神色恹恹,不见一点精气神。

“在轮船上过一日两日的也还好,但要连着这么长时间,你怎地还能这般安然无恙?”

“多坐几次就习惯了。”他说。

玉笙将挡视线的被子掖进怀里,探头看向他,随口问道:“你上午做什么去了?”

“去见几个熟人。”他说此,倏尔朝上攀来,目光由远及近眼前,“晚时,陪我去再见一个人吧。”

“怎么这会儿就不急着回翼州府了?”

“到了陵江,也大抵是到翼州府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随其,颈间忽觉一凉,气息漂游其间,微凉的吻也逐渐磨热了。

这样的情事一向迟缓地挠心。

时过数日的离地漂泊,似乎精神也是离地飘忽的,着陆的重感让人心安又觉疲惫,仅余的精力也消磨完后,便沉沉睡去。

日头挂在陵江上空,渐而偏走西山去。

许是太靠海,陵江的空气是湿重的,像是蒸笼里飘出来的雾,覆到身上就成了水珠。玉笙刚洗过的头发,出门前还是轻盈的,眼下贴上额角的发丝已觉粘人了。

她目光探出车窗看着外面行人熙攘的街巷,粘着一层水雾的路蜿蜒伸进高楼里,而这里的高楼不似燕台的,多数是古旧的木楼,时而见得有些牌匾和倚栏装饰着霓虹,低哀婉转的戏声时断时续地从中传来,檐下的占风铎飘响,仿佛令人跌进了朦胧的梦里。

车辆缓缓驶过行人群,换道行进一条稍宽敞也安静的路,未有几时,车停在一座眼熟的酒楼前——金鹤酒楼。

“怎么这儿也有金鹤酒楼?”她问。

“不仅是这儿有,翼州府也有。”

钟徊关上车门,挽她前去。一进门,热闹之象还是别出了两地的差异。

“钟先生,里边请。”

店里的伙计引路走进楼梯,里头沿路挂着鲜红的纸灯,映着木梯昏亮,玉笙的鞋跟踩着上面都似乎飘虚了些。她回眸看向身旁的人,问道:“里头倒是与燕台的金鹤酒楼不一样。”

“太太有所不知,咱这酒楼在各地都是因地适宜,自然就不一样。” 走在前面的伙计回答说。

钟徊说:“燕台的是最新建的。”

玉笙恍然,随之也挽紧他的手,跟着那伙计抵至三楼,喧闹也消了些。

候珠帘前的门房扶帘朝里边通报了一声,屋内的谈笑声停顿有时,但戏声依旧。

他们进去,里面或听戏或喝酒或打麻将的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投注目光来,玉笙一愣,身旁的人手臂抬上来揽着她的肩,轻拍了拍,主位上一个身着暗色长衫,头发打理得极规整,手持烟斗的男人先起了身,只见他体型高壮,许是三十多的年纪。

“钟先生,别来无恙啊。”

钟徊也伸手过去握了握,回道:“六爷近来气色见好了。”

“这还得有劳钟先生介绍的大夫。”他说时,衔着笑意的目光划到了玉笙身上,“这便是燕台周家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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