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晨中去(47)
但现在,他决定要往后走,兴许他真的会走出那令他徘徊不前的惶恐。
钟徊俯下身,将人掩进怀中,双唇贴紧她颈处柔绵的温暖,沉声道:“……我会尽我所能。”
爱是容易的,人人都可以谈及,乃至拥有,爱又是艰难的,如是逆水行舟,逆之秉性而行,为此丢弃的部分,是坏的也是好的,故而不进则退。
玉笙不明此,只是觉得,觉得自己在庸碌奔赴消亡的过程中能觉出活着的蓬勃,这种固执,犹是以前,她抵着困意和会被姨妈怒斥的风险,在早晨四五点的时候起来,偷摸上楼,小心翼翼地打开楼上阳台的门,站在最广阔的一角,等着天边破晓,深蓝色的天空逐渐退化成淡紫色,映出天边群山的剪影,那时常令她深受震撼,乃至于她常常期望自己的影子也融进那山影里。
日子一天天地变冷,这一定是玉笙这些年来见识过的最严峻的冬天,下雪也是她第一次见。
漫天飞舞的雪羽,仿佛天地颠倒,天上的云一点一点地落下来。程先生便是在这样一个雪天离开了人世,也许他并不孤独,他数多的儿女子孙守完了他最后一刻生命,又或者他刻意地忘记了孤独。
他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或达官贵人,或籍籍无名之辈。
“钟太太,好久不见。”
玉笙寻声一望,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眼前的人——“赵先生,好久不见。”
“闻言钟太太已有身孕,恭喜啊。”
“谢谢。”
“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钟先生结婚生子。”赵凌峰说时,笑容之友善,“最近他许是很忙才是吧?”
“来翼州府后,他一直都很忙。”
“也是,不过,这也快结束了,他许是也不用这么忙,话说回来,我近来也不见他管顾过回力球场的事,钟太太应该知道他有那里的占股。”
“这我并不清楚。”
“钟太太真会说笑,回力球场的占股是钟先生与程三爷一起买进的,也算是他买的股份中最具潜力的,您怎么会不清楚呢?”
玉笙垂眸思忖有时,才道:“赵先生应该知道,我刚来翼州府不久,对这里的事没有多少了解,如果您是对此感兴趣,可以找些知情的人了解。”
“钟太太误会了,赵某便是这么一问,别无他意。”
“那便再会。”
玉笙走离了他,彼时,宾客已走得差不多了,程家人还聚一道商讨着遗嘱的事,说是商讨,玉笙站在外廊也听见了争论。
“小姨?”
月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也走进了檐廊下,“你怎么还不走?”
“我在等人。”她指了指里面。
“我忘记了这回事。”月河走近来,目光往下移,打量着她已隆起的肚子,呢喃细语道,“这是几个月了?”
“四个月了。”
“我感觉你除了肚子,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玉笙挽起黑色的斗篷盖住肚子,敛着笑问:“这样呢?”
“这样可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
两人边聊着便一道到空无一人的暖房去了,月河还问着关乎怀孕的事。
“什么,你们结婚前就有关系了?”
“嘘,小声点儿。”
月河旋即收住声音,尤是保住什么惊天秘密一般郑重点头,但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凑上来又问:“几次?”
“你问这些做什么?”
“哎呀,你说嘛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三次。”
“你会喜欢这样的事吗?”
玉笙一时语塞,几番措词了才道:“我说不上来,但我没觉得它是一件能改变什么的事,这是决于你的意愿,喜欢与否,也没怎么样,可是需要你自己慎重,若是怀孕了,那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唉,真是奇怪的人,我便不喜欢别人碰我,所以我还是想与程颢清去留洋,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起码可以避免掉这种事。”月河双手撑着下巴,犹是苦恼颇深。
玉笙靠近问:“你如何知道不喜欢别人碰你?”
“我以为我是喜欢罗桀的,可是上次他碰我时,我便觉得很抵触,总之,我就是无法接受。”
“许是换个人就好了呢。”
“不,我觉得我好不了了。”
玉笙见其越发焦虑,便伸手过去捧起她的脸,说是:“你看,你这不是不抵触吗?”
“这不一样的嘛。”月河忽而盯着她的脸若有所思,“我有个办法。”
“什么……”话音未落,唇间陡然贴来其微凉的圆唇,玉笙一愣,还不及反应,她竟伸出舌尖在其唇珠轻轻碰了碰。
月河随其抽离,神情由不得惊诧——“我竟然没有抵触,你刚才是不是吃了甜的?”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玉笙是惊恐。
月河却是说:“你是女的,这又不怎么样?我果然是没有得什么奇怪的病。”
“你……”
“钟太太,钟先生正找您。”
一个仆人在门口禀报,玉笙来不及说她,起身出去了,月河也跟去。
檐廊外的雪越下越大,稠密得仿佛要织成一片偌大的云,钟徊早时带来的一沓文件已然只剩下了一份,而里面的争吵还在。
“你交代完了吗?”
“应该差不多了,剩下的事往后再说。”
月河疾步跟上来,紧急刹车停下,玉笙还恼着刚才的事,便也不理她,月河便自顾自地笑着打招呼:“小姨父,您好吗?”
“挺好的,你今日不去学校?”钟徊和善回道。
“放假的嘛。”
“是啊,都忙忘事了。”
月河手一挥道:“没关系,我假期里可能要经常去叨扰你们,您可不要介意啊。”
“当然不会介意,你几时来都行。”
“那太好了,小姨,那我过几天再去找你啊。”
玉笙还不答,月河有点心虚,尤其是面对着钟徊,于是,自找台阶下,“我要去找我妈了,你们快回去吧,不然一会儿雪就下大了。”
钟徊颔首作别,问道:“怎么,她气着你了?”
“没,没有。”
两人转身往外走,玉笙随口问起程家的事,他说是差不多结束了。
“那赵先生是什么人?你们认识?”
“怎么问起他来?”
“适才他问起什么回力球场的占股?”
他顿了顿,道:“想来是对那里感兴趣。”
“我看他确是有兴趣。”玉笙又转言问道,“阿姐有没有与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钟徊应声笑道:“有什么奇怪的话?要说什么样的话,都算不得是奇怪。”
他说得含糊,说没说与做没做都无从辨清。
或许,这本来就是一盘棋,而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下棋的人。
第35章 各生安慰
程家的事一作结束,钟徊便空闲了,他们等着孩子出生后再回燕台。
整个冬天,玉笙几乎都没怎么出门,院中的雪融了又满,直至某天早晨,几道枪声惊落残雪,展出几处新绿。
街上旗帜翻飞,震耳欲聋的呐喊掩过医院里的痛声,这使听着的人也不禁心生恐惧。
幸而很快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是个女孩。
钟徊双手垂在身侧,掌心冷汗浸湿,他垂眸盯着襁褓里扭动不止的婴儿,如临大敌,那张扬舞爪的小手与记忆重合,一下一下撕磨着他的神经。
他尝试着伸手去碰她,直望着的目光仿佛迷失在重叠于她身上的另一个生命,双目渐而浸了红,在那细小的手触及指尖那刻,他似触电般收回了手。
“钟先生……”护士欲想抱起孩子给他,钟徊却道:“抱走吧。”
他转身离开产房,便没有再看过她,护士似乎很能理解,是人都想要儿子。两日后,他离开了翼州府。
再过了数日,二太太来看玉笙,是也感叹——“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可惜是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