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玉的茶餐厅&十二宫(17)

这时,有人有礼貌地轻轻叩击桌角。我抬头一看,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年纪在四十五岁上下,长相和穿着均毫无特点,但胜在气质温文尔雅。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是本店的店长,请问,东西味道还合您心意吗?”

我正往嘴里塞满肠粉,遂点头称是。

“我注意到您要求放的CD,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贝利尼的《诺尔玛》,1960年左右的版本了,图里奥·塞拉芬指挥,卡拉斯主演,请问,您很喜欢吗?”

我知道遇上行家了,忙点头。

他很高兴,说:“这也是我很喜欢的曲目。今天太高兴了,居然在这里遇到知音,而且您看起来这么年轻。”

我匆忙咽下口中的食物。

“今天您这一顿,请让我做东。算是小小庆祝一下,在自己店里遇到一样喜欢古典音乐的客人。您还想吃点别的什么吗?请不要客气。”

我笑了,擦了一下嘴说:“谢谢,不用这样,今天这一餐,怎么说,对我有特殊的意义。让我自己付钱吧。”

他不再勉强,而是微笑着说:“这样啊,那请您下次一定再来光临。打扰了,您继续用餐吧。”

我忽然想到一个一直没有解答的问题,便叫住他:“请等一下。不好意思,有个问题想请教。”

“请说。”

“爱玉,我是说老板娘,以前我们遇见过的,她哪去了?”

“哦,这个啊,”他呵呵笑了起来:“她是我的太太,但最近怀孕了,不得不在家修养。没办法,我们在一起很多年,终于即将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对此很慎重。”

我吃了一惊,想起老板娘风韵犹存的脸,不由正色说:“那恭喜你们了。”

“谢谢。”

“这么说,爱玉的茶餐厅,实际上就是您太太的茶餐厅?”

“可以这么说,”他笑着说,“在这里,我也只是打工者。”

我哑然失笑。此时徐徐传来的,正是卡拉斯演唱的《圣洁的女神》,我和老板不再说话,两个人一齐凝神静听。一曲终了,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真美,不是吗?”他微笑问我,“美到每个音符都为她颤抖,这是人类声乐史上里程碑式的东西,如此兼具抒情性与质感,我不能用任何形容词加诸其上。”

“是啊,我有个朋友曾经说过,这样的音乐,令他想起光,令生活黯然失色的光。”我有些黯然地说,“在我们平常到无足轻重的生活中,它确实就像从天堂偷凿来的荣光。”

他低头品味了一下,点头说:“是这样没错。您的这位朋友,下次请一起到我们店来。”

“不可能了。”我摇头说,“他不见了。”

对方有些小小的吃惊,问:“冒昧问一句,是失踪的意思吗?”

“未必是失踪,”我皱眉,费劲地想解释老大那种状况,“他离开了自己的生活,大概是去某个地方,寻找意义或者答案之类的东西。”

我以为这样的说法对方听了一定会不知所云,但中年男子却认真地点头说:“我能理解,好几年前,我也曾经踯躅在云南和藏地,我也想在远离喧嚣和欲望的地方寻找超越活着这件事以外的东西,比如宗教,比如信念,或者如你刚刚所说的意义体系,那时候我还想在某个特定的地方等待一个人,或者只是做等待这件事本身,”他温和地笑了,眼尾纹像花朵一般徐徐张开,“当然,我说这些是属于中年人的话题,您还年轻,这些东西对您来说太无聊了……”

“不,恰恰相反,对此我正想请教有阅历的人,”我有些赧颜,摸摸后脑勺,吞吞吐吐地说,“不瞒您说,最近这个阶段过得有点艰难,一个朋友出意外死去了,另一个又不知所踪,我有点适应不过来。”

老板坐在我对面,全神贯注地聆听。

他的态度令我放松,我抛开了顾虑,问:“我并不是在表述我有多悲痛,关于离去的人,当然会有难过这种情绪,但我想说的,是他们之间似乎有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为什么有人会突然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家人,跟社会角色无关,跟家庭角色也无关,就是想要离开呢?”

“我不认识你的朋友,不能对此下判断,”老板想了想,认真地说,“就我自己的生活,过往四十几年的日子里,曾经也有稳定且体面的工作,年轻时也循规蹈矩,找了不令自己反感的对象结婚,跟大家一起评职称,买保险,供房子,做所有这个社会认为无害的,合法的事情。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一天天过下去后,我越发明白这点,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在我的躯壳之下,是拥有灵魂这种确凿无疑的东西,拥有颠扑不破的某种原初需求,哪怕用一千一万件日常琐事掩盖,它也仍然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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