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玉的茶餐厅&十二宫(5)

他死了。

“据说贪便宜坐长途车,半夜的时候,车子遭遇劫匪,他躲在车后想跑,却没想到被后面的车撞死。”老大在电话里,难得花费了时间和耐性跟我解释马奔鸣的死因。

“怎么会这样?”我脑子空白了很久,又喃喃地问,“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人有旦夕祸福。”

我不知道说什么,眼前老想起老马损我时那一脸欠扁的模样。有些朋友,即便老呆同一个圈子也忍不住见面就想掐对方,怎么也无法掏心掏肺地亲近,可骤然没了,心里称之为建构的东西却有一块不见了,一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良久,老大低声问:“出来喝一杯吗?”

“不太想,尤其是听到这样的消息。”

他似乎叹了口气,说:“还是喝一杯吧。”

我想了一下,确实也不想一个人呆着。

“好吧,你来我家喝好了。”

“要带什么酒过去?”

“不用,家里洋酒和白酒都有一些,够醉一次的。”

“好的,那我马上过来。”

“地址知道吗?”

“当然,去过的。”

二十分钟后,他出现在我的寓所。手里拿塑胶袋装了几听啤酒,看上去脸色很差。

“没事吗?”我打开他递过来的啤酒,倒到加好冰块的啤酒杯里问。

“没事。”他揉了揉太阳穴:“家里的小孩好像有点感冒,这两天夜里不肯好好睡觉吵的。”

“可不是,有个小孩够累的。”我把酒杯递给他。

老大喝了一口,吁出一口气,一声不吭。

我去厨房端来鱿鱼丝和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又递给他一根黄瓜,拿芥末和酱油沾着吃。他吃得很爽快,大口大口地嚼黄瓜和喝啤酒。

“这么无拘无束地喝酒,好像已经很久没试过了。”他说。

“是吗?”我笑了,问他:“听谁的唱片?”

他一下来了精神,问:“有马勒的吗?”

“只有《大地之歌》。”

“啊啊,那个就足够了。”

我将CD放进机子里,旋即,令我们两个都神魂颠倒的《青春》响起,然后是《磁亭》,《我呼吸着菩提树的清香》。

我们各自喝自己杯子中的酒,喝酒的声音,听起来象遥不可及的深邃水井中传来的回声。

“我么,”他说:“从小就喜欢听这样的东西。不是为了当音乐家,没有那样的志向,很奇怪吧,我只是普通工人家庭里的普通长子,却爱听古典音乐,这两者怎么看也有些不搭调。”

我仔细聆听,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讲自己的事情。

“但是我很喜欢,喜欢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呢?小时候邻居家有台香港来的那种大收音机,我每天放学后,义务给他们买菜,拖地板,浇花,他们让我晚饭后收听一个小时的音乐节目。”

他轻柔地笑着,声音象漂在水面的一朵朵睡莲:“我走南闯北打拼了十几年,钱没赚多少,凭着仗义讲信用,倒是攒下几个好兄弟。我娶的老婆也很好,在我欠人百八十万没地还的时候二话没说跟我住到一块,还给我生儿子。那孩子,怎么说呢,智力也好,能力也好,很普通,可我觉得挺满意。”

我说:“这不是挺好吗,普通人更能幸福。”

他不置可否,眼睛象遥望着头顶某处看不见的星星。良久,他回过神来说:“抱歉,说着说着就走神了。”

“喝这个太淡了?”

“有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来点带劲的?”

“好咧。”我走回厨房,拿了瓶陈年贵州赖酒和两个白瓷小杯子。一开酒盖,芬芳的酒气立即溢满房间。

“好香,好酒。”他忙不迭地呡了一小口。

“一个朋友送的,我不大喝这种,都忘在柜子里了。”

“可惜了。”

“你把它喝了不就结了。”我说。

“不心疼?”

“你他妈喝都喝了,废什么话。”

他笑了,扔了点花生米到嘴里,拍了拍手,说:“放心吧,我的酒量也很普通。”他看了一眼CD机,说:“不介意再来一遍《我呼吸着菩提树的清香》?”

我不介意,他将曲目调了回去。顷刻,女中音再度响起。

“这个,”他说:“是我迄今为止,普普通通的生活中唯一不平常的例外。也是,我想起来都不理解,难不成听点贝多芬和舒曼,就能成功趋风附雅了?用我老婆的话说,有那个钱买正版CD,还不如买两斤骨头煲汤实惠,至少还明明白白吃到肚子里。”

“可我的情况是,根本没有想那么多东西,我只是喜欢,你能明白吗,音符流淌进身体里是实实在在的感觉,复调中复杂的音符排列,乐章中明白与不明白的痛苦、狂喜、欲望和挣扎。一句话,我就是喜欢。它就像,像什么来着?”他搜索着能表达清楚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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