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27)

婉妤听后许久不言,徐徐打量周围宫室,见室内器物帘幕整齐洁净,家具杯盏亦一应俱全,才问那宫人:“如今这里还有人住么?”

宫人摇头:“没有。我只是日间来打扫宫室饲养燕子,晚上并不住在这里。大王也未把此地再赐人居住,但命我等将宫室保持公主居时原状,他会不时过来看看。”

这泥香带落花的飞燕居,是婉妤新的去处。

从此不在淇葭宫室多作停留,每日问安毕,便直往飞燕居饲鸟为乐。她常亲自提着花锄,从后苑选取土质肥沃的泥壤,移至院中培植碧草青蒿,以供燕儿筑巢。除耐心向宫人学习谷类饲料的研磨法外,甚至还会带上自己的侍女捕捉和孵化往日害怕的昆虫,以供燕儿食用。饲养诸事宜皆做完后,她便会立于院中,长久地凝视上空盘旋飞舞的燕儿,直到日落后才回自己住所。

她这新生的兴趣令菽禾有些不解,后来终于忍不住问:“夫人为何这般喜欢养燕子?”

那时婉妤正在低头看一只刚离巢的雏燕,那燕儿在石阶上蹦跳着学展翅,婉妤伸一手于它前面,它已对她十分熟络,不惊不惧,乖巧地跳到了她手心上。

婉妤托起燕儿,端详着,说:“给它们筑一个家,它们就会记住,无论飞多高,多远,离开多久,也总会回来。”

菽禾和冬子等侍女无法从养燕中体会到婉妤的心情与乐趣,虽每天陪她过来,那兴味索然的神色却掩也掩不住。婉妤也不勉强她们,若要做的事不多便让她们先回,自己待黄昏后才漫步回去。

一日,婉妤劳作许久觉得困倦,便入室内小憩,待到醒来时已至夜半。婉妤无意在此留宿,匆匆起来,点亮一盏宫灯,一壁提着,一壁竭力睁着惺忪睡眼往居处走。

这日午后尚晴朗,此刻却像是变天了,凉风呼啸,落叶纷纷,扑面生寒。婉妤加快了步伐。

忽然,依稀有婴儿哭声自巷道一侧传来,夹杂着夜风声,时断时续。

婉妤先是未多想,继续前行,但那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哀凄,实在听得人揪心。婉妤这时已全然清醒,心下只觉奇怪,孩子哭得这般厉害,竟也没人去哄。她犹豫着止步略等了等,见婴儿哭声依旧,遂决心过去看看。

循声探去,转过了几道宫墙,一所灰暗破败的小小院落现于眼前,哭声便是自内传出的。

那院中并无灯火,一片沉寂,若有人住也像是都睡下了,可那婴儿仍不住地哭。婉妤迟疑一下,最后还是进到院中轻轻扣响了婴儿所在的宫室门。

无人应答。

婉妤高声问:“有人在么?”

四下静寂如旧。

婉妤试探着伸手推门,门亦随之开启,涩涩的门轴发出的“嘎嘎”声在这暗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婉妤缓缓移步入内。冷风再起,吹得两扇未闭的门啪啪响,婉妤足未停步而回头看,一不留神,头撞上了室内梁上悬着的一件硬物,猝然跌倒在地。

匆忙撑坐起来,婉妤蹙眉揉揉疼痛处,再提起撞落一旁的宫灯往上照,想看看刚才碰到的是什么。

先出现在宫灯跳跃曳动的光影里的是一双女子的足,穿着颜色褪去的葛履,在一袭罗裙中幽幽晃荡着。

婉妤脑中有一瞬的空白,睁着茫然的眼睛下意识地提高宫灯向上看——

绀裙,缥衣,披散的蓬乱的乌发,分明是个人形。先是背对着她,继而随着晃动的幅度一点一点转过来,最后映入婉妤目中的是一张瞪目吐舌发紫的女人脸。

“啊!”眼前可怖的景象令婉妤全身都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她坍倒在地上,宫灯也再度坠地,火焰在这次剧烈的震动中一下灭了,屋内刹时俱暗,只有一点点月光透过门窗缝隙给了她些许苍白的光线。

婉妤转身爬起,痛苦地半闭着眼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已跑到院门边,那婴儿“哇哇”的哭声却又顽强地钻入她耳内。想是刚才的动静又惊吓了她,哭声响亮得仿佛那可怜的小嗓子随时都有可能炸开。

婉妤呆了呆,然后强压下心中恐惧与不安,埋头冲回室内,自那个吊死的女人身边抱起哭泣的婴儿,再以从来未有过的速度逃离这所阴暗的院落。

她一直跑,丝毫不敢回顾,怕紧紧尾随她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影子。不歇的风声带着冰冷触感自她耳边掠过,越发令她毛骨悚然,她只得闭上眼睛,搂紧怀中的孩子,拼命奔向光亮处。

婉妤抱回的是容夫人生的小公主。

容夫人悬梁自尽是翌日宫中最大的新闻。众夫人相互拜访谈论此事,于连声叹息中兔死狐悲地掉两三滴眼泪。子暾处理完这日政事后听说此事,未有多余表情,但命将是夜擅离职守的容夫人处宫人施以廷杖,再逐出宫发配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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