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31)

尹恒见延熙离去,朝子暾一揖,也出言告辞:“时辰已到,车马将行,就此别过。”

子暾颔首还礼。尹恒转身疾步走开,将上大辂时,目送他的子暾忽又再唤他:“尹兄!”

待尹恒回顾,子暾先是一阵沉默,甚踟躇,然而,终于,他还是踱至尹恒身边,说出了一句旨在证实他猜测的话:“我国工匠正在研制新式踏弩,一旦制成,我会再让淇葭送图卷给你。”

这话他带着友善表情,说得轻松自然,令尹恒完全无法感知其中的试探意图。故此尹恒大为惊讶,脱口而出:“是你让淇葭……”

这片语只言已足以让子暾窥见那令人绝望的答案。但是,他竟可以完美地控制住此刻情绪,压下怒而翻脸的冲动,缓缓点了点头,从容说:“踏弩图卷本是我要送给你的,可碍于国中臣子反对,不便公然相赠,因此我便交给淇葭,让她设法私下交给你。为免多生枝节,引人非议,我让她勿向你提及此中情由。”

尹恒顿时惊喜地笑开,像是放下了多年的重负,双目亦有了神采:“当日她那宫人将图卷送来,话未说两句就回去了,我还道是淇葭悄悄取来的,一直好生过意不去……承贤弟如此盛情而不自知,我实在惭愧。日后贤弟如有须我相助之处,但请直言,我必竭力相报……”

尹恒也许还说了些什么,而子暾已听不下去,只维系着他表面看不出任何异状的假意微笑,继续作出认真倾听的模样。长身玉立的姿态无懈可击,拒绝坍倒跪下为一败涂地的境况痛哭一场的欲望,他不能让眼前的男子看出,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那锋利的裂口刺得他鲜血淋漓,刻骨的疼痛正顺着新伤旧痕一脉脉坠下去,坠下去。

淇葭率众夫人宫女立于正殿前迎他,一双美目安静地望向他将来之处,因他的出现,她瞬间容光焕发,巧笑倩兮,带着一份释然的愉悦,端然施礼如仪。

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螓首蛾眉,但看着她温柔的笑颜,他却觉得那么陌生而遥远。

他视若无睹地阔步经过她身边,仿佛她只是大道两侧的石雕。待走过十数步后,才冷漠地展袖一托,示意众卿平身。

直入自己寝殿,他以旅途劳顿为由,拒绝出席她安排的午宴。须臾,她缓缓进来,轻声问:“大王因何不悦?”

他没有流露太过恶劣的情绪,以正常语调淡然说:“我只是累了,想稍歇片刻。离国都已久,少时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你回去罢。”

她不是无疑虑,但终于没问,只颔首退去。

午间在烦躁沉郁中渡过,然后他前往寝殿一侧的书斋,寄望繁重的政务可以令自己暂时摆脱她的阴影。

书斋内案牍堆积如山,好在摆放有序,看上去并不杂乱。子暾坐下,取出其中上疏开始批阅。连续批阅七八卷,才渐渐觉出案牍的摆放次序似有规律,基本是按政务的轻重缓急排列,重要的便搁于近处,再以内政外务分为两堆,分别置于左右两侧。

如此清晰细致的整理方式不似寻常内臣所为,子暾遂问一旁侍立的内宰:“案牍是谁整理的?”

内宰躬身,给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王后命臣等在大王归来之前清扫整理好书斋。昨日王后来检视,发现案牍摆放无章,故亲自整理了一遍。”

子暾将手中上疏重重一抛:“这些宗卷她全看了?”

内宰一愣,颤声说应该是。

子暾霍然站起,低手猛地一掀,案上竹简木简与帛书顿时抛散于空中。

一道秀颀的影子是时出现在门边。透过错落坠下的纷飞的案牍,子暾蓦地辩出他的妻子淇葭含泪的眉目。

原来她一直未走远,这个漫长的午间,她避开他的目光,却一直守在他身边。

一壁是窥探与欺骗,一壁是温情与依恋,该如何找到平衡的支点?那种面对她无所适从的感觉重又回来,子暾看着她蕴满疑问的泪眼,心底也是悲凉无限。

最后,他还是未发一言,埋首冲出书斋。她垂下双睫,静默地站立着,任他匆匆走向相异的方向。从未想到,久别重逢这一日,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不过是在两厢交错的瞬间,他衣袖带来的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脸。

只是想逃离她所在的空间,待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开始考虑新的去处。

不想再见妃妾们刻意的温存,谄媚的笑颜,亦不想把自己锁在幽闭的宫室,他渐渐想起,一所兼有阳光、植物与飞鸟的院落自己已许久没去过。

他斥退所有跟来的侍从,独自一人前往那燕子居处。以前也曾有多次,他去那里,在千羽回旋下,借一点温和柔软的记忆,慢慢平复烦乱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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