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49)

子暾静默地听着,面上兀自波澜不兴。

“别的不看也罢,但有一物,大王务必一观。”太后道,又命青羽,“让大王看看那琴。”

青羽移步,双手一提,锦布掀开,一面十弦琴立时现于子暾眼前。那琴纤尘不染,十分洁净,除去自然的断纹,琴身光润异常,应是经常抚摩拭擦所致。

“淇葭曾向我坦承,这琴原是她赠予沈太子的,命小妤送去,而她则悄悄将琴藏下,另换了自己的七弦琴送给她兄长。”太后道,“那时我只道是她为保护淇葭,怕赠琴惹人非议,所以匿下王后的琴。而今看来,或许不仅仅如此。她好像对淇葭喜爱或欣赏的人都……心怀戒备,因此必不愿意让她哥哥得到淇葭的琴。”

再深看心念芜杂的子暾一眼,太后又道:“你懂了么?她即便对你有所逢迎,也必非争宠,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她和她鞠育的女儿得人尊重,以及,使你与淇葭不再亲近。”

子暾未质疑太后的结论,但凝视着婉妤,沉着问道:“婉儿,如此说来,你对我也心怀戒备么?”

婉妤泣而不答,而子暾隐约窥见的答案已令他目中光华湮灭:“你不想让你姐姐生我的孩子,就如你不愿让你哥哥得到她的琴一样……或者,你是怕我会因这个孩子回到淇葭身边?只是当初,你却又为何会劝我去看淇葭?”

婉妤既不承认也不辩解,但朝他一拜,道:“我匿琴、换药、惊吓王后、害死嫡子,请大王赐我一死。”

淇葭怔忡地听到这里,由琴忆起昔日旧事,遂问婉妤:“你哥哥那支篪也是你故意丢失的罢?”

婉妤垂首,未否认。淇葭愈显讶异:“你存心要让大王知道赠篪之事,但你有无想过这样极可能为你哥哥引来杀身之祸?”

婉妤仍不说话。淇葭微微摆首,叹道:“他可是你那时在这里惟一的亲人,何况还是你家国的储君。”

“不,他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婉妤忽然抬头,蕴着满目热泪,对淇葭道,“姐姐,我在这里的亲人只有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所在之处,才是我的家国!”

淇葭略为动容,神色凄郁地与婉妤对视片刻,而能与之应对的惟一声叹息。

婉妤此言令子暾错愕许久。他缓缓回眸,看看淇葭,又望向婉妤,忽然一侧首,自嘲而短促地笑了笑,旋即启步走出这间给他太多不愉快记忆的宫室。

当他经过婉妤身边时,她还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见他走近,她不禁仰面,怯怯地去探视他表情。感觉到她的动作,容色萧索的他居高临下地淡瞥她一眼,沉郁的目色与掠过她脸庞的微风一样不带丝毫温度。

擦身而过那一瞬,他们两厢都忆起,这正是他们首次见面时的情景。几年时光空自流转,兜兜转转划出圆的轨迹,一切终究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妹妹,你出去罢。”子暾走后,淇葭对婉妤说,很是幽凉的声音,“我不会处罚你,但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听到淇葭最后的决定,婉妤如罹雷殛,呆呆地凝视淇葭一阵,未见她再有一语,于是她悲从心起,双肩止不住地轻轻抖动,泪水奔涌而仍抑制着不出声,头越垂越低,终于额头触地,她便曲膝跪着,伸臂埋首匍匐,以奴婢殉葬的姿势继续着她的哭泣。

这令淇葭不由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年仅十四的她身处于灯火通明的殿内,显然不适应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会为人捕捉的境况,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在四周环绕的刺耳笑声中惶惶然垂首,稚气的小脸烧得通红,额头一点一点,直要低到如镜光洁的地面倒影里去……

淇葭转首向内,不再看婉妤,黯然一瞬目,两滴泪无声地滑落在枕间。

“大王刚才来看过你,不巧你那时睡着了。”次日黄昏,太后告诉病榻之上的淇葭。

淇葭只淡然一笑,虽虚弱乏力,但仍是神清目明的样子,看上去冷静异常。

太后一叹:“其实你是清醒的罢?”

淇葭并不否认。太后蹙了蹙眉:“你这又是何苦?他分明对你情义未绝,见你如今这样,亦很怜惜,你何不就此与他修好?”

淇葭摇摇头,问:“母后知道我与他之间症结所在么?”

太后道:“是踏弩罢?青羽说你向大王承认窃图给你父兄,但她对我再三保证,说你从未做过这种事。我也觉得,以你的品性,必不屑为之。若真不是你窃的,你跟我说一声,我自会去与子暾解释。”

“是不是我窃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淇葭苦笑,道:“反正他已看到了结果——我的父国已会制造踏弩。我知道他娶我的原因,因此他不可能相信我不会报复,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便会理所当然地怀疑到我。”

上一篇:柔福帝姬 下一篇:九歌

米兰Lady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