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与烈女(127)

他问薛定带了他要的东西来没。

薛定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两本英语初级学习的课本,递给他。

祝清晨站在门帘外看着这一幕。

直到薛定又寒暄几句,拒绝了男子的邀请,没有过多停留,又转身走出了帐篷。

他对祝清晨说:“我第一次来难民营时,看见他在教这里的孩子学英语。他曾经是叙利亚的一名英语老师,后来因为战争,家破人亡,成了约旦的难民。”

在这里,在这座监狱一般易进难出的地方,人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教育。

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教育。

希望有一天战火停息。

希望有朝一日回到故土时,他们还能过上昔日的生活,大富大贵都是压根不敢奢望的日子,他们只希望自己能过得安稳。

缺衣少食也不要紧。

生活贫瘠也无所谓。

只要还有希望,只要他们的下一代还有可能重新在废墟上建立起安定平静的国家。

“也曾有极端分子轰炸这里。数以万计的帐篷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一枚炸弹落下来,死伤无数。”

“哪怕没有炸弹,没有炮火侵袭,疾病和饥饿也是难以解决的问题。这里的医疗机构早就濒临崩溃,因为恶劣的环境,每天都有人因为生病死亡。老年人难以忍受暴晒的天气。年轻人在这种环境里心理扭曲,强//奸妇女。妇女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孩子身上,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又能健全到哪里去?”

薛定回头去看祝清晨。

而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甚至失去力气,没办法举起相机拍一张完整的照片。

风沙漫天,遮住的不是人眼。

是心。

是对未来的所有希望。

薛定与祝清晨一同,蹲在某处帐篷的阴影下,吃完了早晨准备好的三明治。

祝清晨吃不下,却逼迫自己吃下去。

她揉揉眼睛,站起身来,仿佛沉默许久才终于积蓄够了力量,打开镜头盖,开始四处走动,拍摄。

多少人活在平静遥远的角落里,为新衣服不够穿而发愁,为外卖到底是点黄焖鸡还是麻辣烫而徘徊,为周末去哪家商场购物喝下午茶而纠结,为今天与恋人吵架而泪流满面,为明日又重归于好而欢天喜地。

那些伤春悲秋,那些喜怒哀乐,在这个地方俱是奢侈的白日梦。

很多人活着,是为了享乐,为了先苦后甜,他们就连忆苦,也只是为了思甜做铺垫。

他们不曾尝过真正的绝望,他们以为失恋和失业就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他们活得太简单,又太浮华。

可在这里。

在这里,活着就已是最大的艰辛。

多少人穷其一生,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只为了活下去。

她看见远处的孕妇慢慢蹲下身子,从水洼里捧了一鞠水,艰难地洗了洗脸。

肚子圆滚滚的,像个皮球,看着离预产期也很近了。

祝清晨不知道她为何要洗脸,顶着大太阳,用那样脏的水。

她想,也许是因为孩子即将出生。

那个女人也希望当孩子睁开眼看见母亲第一面时,自己是漂漂亮亮的,不要那么风尘仆仆,也不要那么肮脏潦倒。

镜头定格在那一幕。

祝清晨的眼眶滚烫而酸楚。

生平第一次,她忽然觉得那二十五年的家庭不幸、那五年的爱情受挫,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她从不曾缺衣少食,没有见识过连活下去都需要巨大勇气的命运,她原以为自己就是最不幸的人。

可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眼前这灾难的巨大。

战争带来的创伤,是土地的干涸焦躁,是森林的荡然无存,是百姓的颠沛流离,和心灵上永远无法弥补的失落与迷茫。

薛定站在那片黄土地上,与她同处一片沙尘中,接受烈日洗礼。

他问她:“祝清晨,是一起回国,接受安稳的生活,还是留下来,继续目睹人间惨剧,做着也许徒劳无功,但也许会让自己心里稍微好受那么一星半点的事?”

祝清晨回头望着他。

他说:“安逸与沉重,我们只能选择其一。”

她凝望他片刻,反问:“如果我要回去,你会心甘情愿专业,陪我回国?”

他点头。

像是一场豪赌。

可烈日下,他的女战士到底是含泪笑了。

她说:“薛定,你这混蛋,你就是料定了我会留下来,是不是?”

不然不会带她来看这人间惨象。

不然不会对她说那么多大道理。

薛定笑了,定定地看着她,“那你选择留,还是走?”

她死死攥着相机,指尖都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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