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张爱玲画语(5)

我翻开历史,想看看那个时刻还发生了些什么,伴随着我心仪的女子诞生。一切都悄然躺在故纸堆里,在图书馆阴沉的穹顶下,散发着烁烁的光芒。

晴,或者雨,不得而知。无论晴雨,秋天总是高慡的。我挥去蒙在眼睛里灰黄古旧的色彩,让自己的心情欢快起来,为了迎接一个新生儿的降生。爱玲不是旧画上的人儿,她应该降临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九月三十日。张家公馆,重门深掩,帘幕低垂。平静而祥和,殷实而充足。物质和精神的盛宴都准备妥当,等待着她的降生。我翻过青砖高墙,扒开烽瓦梁棱,耐心地等待着,看那个稚嫩生命如何从母胎里脱颖而出。一百年的浮躁困顿中,正在孕育这样一朵奇花异葩。

她的出身令人失落。她的人又让人觉得高远。

越是凝视,越觉得与她距离的遥远。这距离从久远的时代已经开始,一直延绵下来。千年的门第,垒起了厚厚高墙,时间空间的隔阻,让我和她一错百年。仰望她的时候,我有一种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之灰烬的幻灭感。

对于她的家世,一部分人牵扯过远。李鸿章、张佩纶、黄宗炎……然而,那些模糊不清、无法继续考证的历史,越来越成为一种背影,来衬托一个女孩的清傲出尘。

我常常想,也许只有出生在这样的家族,才能如此的洞察和敏锐,才有这样的澹泊和坚定。也许,只有这样的家族背景才能丰富她的才情。当曾经有过的辉煌变成过眼云烟时,她不是将一切紧紧地攥在手中,而是任凭心性,随心把玩。

另一些人却纠缠得过近。他们将爱玲的一生描绘得凄凉无比。满清遗少,鸦片,姨太太,家庭破败,父爱母爱的残缺……种种颓废的人或物,以为她孤寂的体验全都来自于此。

通过回忆中弥补,在叙述中平衡不幸的童年经验,成为心理学分析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的原因,成为传记文学的春秋笔法。文人们惯于用词汇来铺叙岁月对人生的影响,使整个场景变得恢弘,却使人物黯淡无光。其实都不过是先果后因的论证。

“有阳光的地方让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爱玲童年记忆的叙述,似乎应证了现今人们的种种分析。殊不知,逝去的年代投在我们记忆的影子里的,不过是灰色的幕布。对于童年,沉闷而枯燥是人们共同的记忆,尤其是那些敏感的孩子。敏感使人若即若离,甚至连自己也无法确信。这样的孩子,即使给予再多,也一样会疏离,一样会孤僻。

种种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在那个时代,其实是太寻常不过了。她的童年并非畸形的,是因为她有这样敏感的心理,于是用冷色的眼光,看到一个冷色的童年。然后,透过文字传递给我们的影像也是冷的。爱玲的敏感和早熟,是难得责怪她的父母。

将细微的东西置于大的事件背景下,便会有一种历史感。后来她的写作,不过是将自己幼年和少女时代的种种当成场景,而不是生活的延续。

橙黄岁月

她出生在上海,然而能够有记忆的第一个家却在天津。

那是一个物质的家,优裕而阔绰,充满了色彩。虽然略显幽暗,却清晰而实在,能够被记忆和感受。

她记得每天早上,女佣将自己抱到母亲c黄上,她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记得家里热闹的宴会,自己躲在帘子背后,怯生生地偷看坐在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她们“批着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裤袄,雪白的依偎着”。她记得姨奶奶每天带自己到起士林去看跳舞。坐在桌边,将面前蛋糕上高齐眉毛的白色奶油全都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身上背回家。”

她还记得那个额上有疤的“疤丫丫”,那个给自己讲《三国演义》的“毛物”和肚子里装满了“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毛物新娘子”。当然,她更记得从小领自己的老妈子何干。她背着她,从花园一路走回来,爱玲一直问个不停,欢喜活泼着。

那是她七岁左右的光景。一个千灵百巧的小女孩,住在天津的老宅里。春日迟迟百事无忧,更是自在天真。老宅宽大温暖,是滋生回忆和思念的温c黄。

我曾游历过这样的老宅,一砖一木旧沉沉的。走在这样的老宅里,连空气都是旧而腻的,心也跟着厚实温暖,泛起檀木的香气。摩挲着墙壁桌椅上的花纹,说不出的沉重伤感。只有在这样的老宅里才能有簪缨之族的雅气,亦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叫一个年轻有志的少年变做汲汲于名利的禄蠹之徒,或者是颓唐庸碌、游手好闲、吟风弄月的风月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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