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张爱玲画语(6)

我喜欢小时候的爱玲,温暖凝静,无忧无虑。她和何干在一起的感觉,总是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与外公一起的悠悠岁月。那是少女开始有朦胧自我意识的岁月。

照顾她的何干,是个温和宽厚的老妈妈,照顾弟弟的张干,则伶俐要强,处处占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李嬷嬷,仗着自己曾奶过宝玉趾高气昂,吃了豆皮包喝了枫露茶寻事生非的老厌物。

因为爱玲是女孩,何干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张干。爱玲却不依不饶,二人常常发生争执。

后来爱玲半真半假调侃说:“张干从小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不忿于男尊女卑,这大约是每个有心气的女孩共有的性情,不过太在意,只能证明自己心怯,想想虽是无可奈何,却证明爱玲的好强。

晚年有一天,爱玲站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着孩提时期的照片。看到照片里自己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味,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难言的恋慕。”

我在看这张照片时,却看不出“藐视的意味“来。只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活泼、乖巧地对着我。眼中的笑意洋溢着,幸福而灿烂。看不出任何背景,仿佛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放在“猜猜猜”节目里,还以为是哪个明星的儿童照呢。

但是,在那样幽暗的背景下,无论多么喜气的神情总觉得有些压抑。

朱红快乐

时光太瘦,指fèng太宽,不经意的一瞥,已隔了数年。从天津到上海有一天的船程,一昼一夜间,她脱离了天津油腻腻的不能舒展的空间,来到繁华苍凉的上海。

当一个决定改变一生时,回头看去,影响往往缓慢深长。像水流过河c黄,流向也是隐秘的。八岁的爱玲站在海轮上,看到渐渐靠近的城市,是否开始有一种模糊的意识,感觉到这个城市与自己之间有怎样千丝万缕、纠葛不断的联系呢?她是敏感的,敏感的人对未来有先知。

然而毕竟只有八岁,这样的年龄,即便如爱玲般的聪颖,也是懵懂的。这懵懂亦是天真,对命运的婉从,所以有“花落知多少”的喜悦惊动。

天津散发出暧昧模糊的气息,被逼夹在上海和北京之间,颤巍巍站不住脚,伸不直腰。我甚至怀疑,如果爱玲一直留在那个窘迫尴尬的城市,她身上还会不会有那样逼人的清贵呢?

也许上海是她前世的乡魂所系,她跟上海一点也没有隔阂。一到上海,坐在马车上,她是非常绔气而快乐的富家娇女,粉红底子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

上海的家比天津的老宅要逊色多了,只是中等人家常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壁板。但是,孩子常常会沉浸在陌生的喜悦里,爱玲也不例外。多年后,她依然回忆着那羞涩的房子,于她“也是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

我第一次去上海是在八月间,没有那样陌生的喜悦。上海于我,如同不爱的情人,即使被拥抱,依然觉得寂寞。

八月骄阳艳照,我去寻访那些老房子,仿佛就在那里,却无法确定。不能轻踏脚步惊扰,只是远远安静地眺望着那些似曾相识的阳台。那里曾经坐着爱玲的父亲,他打了过度的吗啡针,离死很近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望着檐前挂着牛筋绳索那样粗而白的雨,嘴里喃喃说些什么。我的脑海晃过的还有小小的爱玲惊惧的眼神。

或许,从那时候起,她就从父亲身上,隐约感觉到生命的无助。如同我从亲人死亡里体味到决然的无可言喻的空洞。我们最易从亲密的关系中觉察到疏离,从最亲密的人身上感受到恐惧。最无能为力的离弃,就是死别。

生命来到你这里。生命的图案,只能描摹,静静等待轮回。

如果还有力量令死亡迟疑的话,那就是爱!一九二八年,爱玲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女人——母亲和姑姑从英国回来。父亲发誓痛改前非,进了医院治疗。这种改变,在我看来更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忏悔。除了忏悔,也许还想挽回与妻子之间摇摇欲坠的感情。可是,他最终也没有改掉自己的毛病,又故态复燃。他和她之间也无法再挽回。一九二九年,他和她离婚,时年爱玲九岁。

一个人的个性从年幼即开始被塑造,长大后再经环境磨琢定型,一路走过去,除非日后历经大的磨难变故,否则不能动摇其根本。像我自幼好强的个性,铸就的棱角,就不是轻易可以打磨得平整的。也像爱玲对英格兰和法兰西颠倒的印象,以为英格兰是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即使后来母亲告诉她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却始终无法矫正最初的印象。因为那是她记忆最甜蜜温暖的一种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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