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十三楼(56)

第二日,秀才从另一处的桥上过了河,来到了红罗书院。天赐的砚台与墨碳被他视为至宝,珍而重之地摆在了他的书案上。

不是不记得的,曾经挑灯夜读的旖旎,还有抵足而眠的忐忑,如今物换星移,全都化作了秀才笔下的一首诗,一阕词。秀才不知道墨香里透着的忧伤缘何而来,我却在墨与砚相互消磨的疼痛里,终于洞悉了那诅咒里的秘密,原来,一世又一世的轮回,就是要我们在相互的折磨损耗中,把当年的经历重走一遍。

先是草桥亭上的相识,现在是红罗书院里的同窗相守,也许墨秃砚穿的下一世,就是我与英台在万松山上十八里相送的难舍难分?

但是我忘记了,还有一棵树,还有一口井。

那树是一棵银杏树,是我与英台亲手种下的。记得英台当年说过,银杏叶像心的样子,满树的叶子片片相连,就是心心相印的写照。我于是点点头,随口吟道:“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还有那口井,每日黄昏,我都会与英台结伴去井台上汲水,我摇着辘轳,她牵着井绳,三年有一千多个日子,我与英台就汲过一千多次的井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英台是女儿身,所以当她打趣说“水中照见影成双,一男一女笑盈盈”时,我还笑她发花痴——我真是粗心,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竟看不穿那蓄了满眼的深情。

直到第四世我做了那棵银杏树的枝干,英台做了那年年来又复去的叶子,我才在一次又一次的枝与叶的离别里明白,当年我忽视了的是怎样的深情与无奈;直到第五世我做了汲水的辘轳,英台做了汲水的井绳时,我才在那无尽的纠缠的伤痕里重温了英台当年的隐忍与心痛。

第六世,我们的魂魄才终于回到当年执手难分的万松山上。

这一次英台终于又换得人形,她做了万松山上一个种茶的女子,而我则成了日日被沸水煎熬着的一把烹茶的紫砂泥壶。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她可以做人,我却世世只能无语相望。然而只要我还能看见她,记住她,便也无怨。

我无怨无悔地在种茶女子的身旁煎熬着岁月,她却从没有留意于我,她心里念的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但光阴如梭,从青丝到白发,九九八十一载过去了,她却从没有将嫁衣穿上身,直到归西的那天,我从她的手中跌落在地,碎成一地的无奈与悲伤的时候,她才明白,这一生她守着的,守着她的,只有一把灰败的泥壶。

第七世,我与英台又回到了重修过的楼台,这一次她做了那楼台金顶上新铸的金铃,我则是那铃中的铛。风过处,人人都说那铃声清脆悦耳,却不知在叮叮铛铛的内里,藏着的只有单调的击打的痛。楼台之会,是我与英台最后的相见,关于那三年的记忆,这里是个句点,英台与我都知道,到那铛碎铃破的时候,就该是最终的结束了,只是这一次,我们都猜不出那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的磨折与伤心。

3

度日如年一百秋,冬去春来入了夏。

是个百年一遇的大旱之夏,枯了草木,龟裂了大地,楼台成了求雨的祭台,冥冥之中,我们知道,终于到了大限来临的时日。

祭师摆开仪仗,念念有词,请得诸神相助,于一碗圣水中窥到了玄机。他召告众人,有大诅咒藏在金顶之上的铃铛内,铃铛不除,将大旱不止。

于是从金顶之上摘下铃铛,置于熔炉,祭师请起七味真火,要将铃铛熔掉。但真金不怕火炼,烈焰熊熊也只是改变了铃铛的形,却消不了迹,七个时辰之后,祭师取出豢养多年的蛊虫螮蝀,用螮蝀的血淬炼之后,将熔后的金锭打造成一对金戒指,并找来一对童男玉女,给他们分别戴上,然后命其牵手跪于楼台之上向上天祈雨。

七日之后,晴空正午的东方天空,突然浓云四合,遮天蔽日,大雨眼看就要来了,祭师率众人立刻跪倒一地。那一对童男玉女因数日水米未进,却在这时昏厥过去。

大雨一连下了七天七夜,才在一声震天动地的霹雳中嘎然而止。雨过云开,丽日当头时,那对童男玉女才清醒过来,他们睁眼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东方天边雌雄双悬着的一虹一霓。

那女孩牵了男孩的手,指向天边:“你看,好美啊!”

只这一指,突然一道红光自他们的指间逸出,直向那霓虹处飞掠而云,纠缠了我与英台七生七世的诅咒就这样被破除了。

我与英台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一刻被点燃了,那女孩终于从身边男孩的眼里,看到了当年的山伯,读懂了我等待了七世的深情,而我也从她的眼里辨认出了英台当年的模样,我们相拥而泣,不过这一次,从我们的眼里流出的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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