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爱玲(22)

子俊莫明其妙:“你在说什么?你是看到一个人的鼻子了还是眼睛了?还一部分一部分的。”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苦恼于无法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也许这个问题根本不该同子俊讨论,可是不问他,又同谁讲呢?而且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不论有什么心事,都会对子俊讲出来。有时,根本不是为了向他要答案,而只是在倾诉中让自己理清头绪。

“那什么意思呀?一段一段的,上半段还是下半段?”子俊坏坏地笑起来,“要是上半段还比较正常,有头有脸有美感,要光剩个下半段,两条腿顶截腰自个儿走过来,还不得把人吓死?不过如果是个女人呢,当然还是下半段实用些。”

我哭笑不得。“算了,不同你说了,根本鸡同鸭讲。”

“好了好了,不闹了,我现在洗耳恭听,你慢慢说,到底你是什么意思?怎么叫一个照着理想打造的人?”

“如果有一个人,我是说如果,他就和你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你喜欢什么,他也喜欢什么,他做的一切,都是你最渴望的,你刚想到一件事,他已经替你做好了,甚至比你想象得还要好。他就像上帝照着你的理想打造出来的一份礼物。可是理想毕竟是一种虚幻的东西呀,就像电影一样,是种作品,是把真实的生活割裂开来,用一个个细节来表现的,不是完整的。所以你能接触到的这个人,也只是由一个个的细节组合起来的,你只能看到他最完美的这一面,却无法把握他的整体,也无法想象一个完整的他,是否可以让人真正拥有。”

和往常一样,在诉说中,我已经慢慢地自己得出了结论:“没有人可以真正拥有理想,只为,当理想成为现实的时候,也就不再是理想了。理想从来都不是一件具体的事物,而只是一个概念,一种意象,如果能在某个瞬间拥有理想,已经是最理想的了。”

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我还是听不懂。”子俊放弃了,十分苦恼地看着我,“阿锦,我真的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听了,可是你到底要说什么?东一个理想西一个现实的,你到底是说你有个理想呢?还是说你幻想了一个什么人?”

我也看着他,既无奈又歉疚,让子俊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太难为他了。就像我从不觉得他的笑话有什么好笑一样,他也从不理解我的思索有什么意义。

于是,我笑着揉乱他的头发:“别想了,我随便说说的。”

再见沈曹,无端地就觉得几分凄苦。

想见,又怕见;终于见了,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眼角时时带着他的举手投足,却偏偏不敢四目交投。

和子俊谈了十年的恋爱,如今才知道,爱的滋味是如此酸楚。

他是来与老板商谈合作细则的,只在办公室停留了数分钟便匆匆离开了,可是屋子里仿佛到处都是他的身影和气息,让我久久不能还神。

《张爱玲相册》摊开在扫描仪上,黑白图片从书页里转移至电脑屏幕,我挑出八岁和十八岁的两张,按照忆忆仔细地上色,还原袖边镶滚的花纹图案,一边想起那袖子褪下去后,露出的伶仃瘦腕。

下次再见张爱玲,又将误打误撞到哪一年哪一月呢?下次再见沈曹,他的研究可已取得进展,容我再次试用?

于我而言,沈曹与张爱玲已不可分,与我的理想意念已不可分。对他的感情,不仅仅是爱恋那样简单,更是一份对理想的追求。

然而当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是违心地说:“这段时间,我很忙,大概没机会见面了。”

午餐时,老板满面春风地叫我一起下楼,席间免不了提起沈曹。阿陈眼神闪烁地暗示我,沈曹一早有同居女友,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模特儿,上过多家杂志封面的,两个人由工作拍档发展到床上对手,已经好几年了。

我不知阿陈的话有几分真,理智上告诉自己,摄影师和模特儿,天经地义的一种恋爱关系,多半是逢场作戏吧,沈曹条件这样优秀,足迹飞越欧亚两陆,风流些也是难免的,总不能让他青春岁月闲置十数年来等我出现。我还不是早有子俊在先?

而且,有婚姻生活的上海男子难免沾带些厨房气,要么酒足饭饱舒适慵懒如老板,要么含酸带怨局促委琐如阿陈,断不会如沈曹这般潇洒。

然而心里却仍然不能不在意,沉甸甸仿佛装了铅。

又不能去问沈曹。

交往到这个阶段是最尴尬的,初相识时打情骂俏卖弄聪明,说什么都是情趣。一旦双方动了真情,反而僵持起来,说话举动都像做戏,客套得欲假还真。话来话去,总是说不到重点,直接打问人家三十年过往经历,未免交浅言深,恃熟而骄。不问,却终是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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