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隧道里的灵魂(人鬼情系列之七)(49)

我点点头,泥塑木偶地站起来,行尸走肉地走出去,仿佛思想和灵魂都已经被抽空了。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但我已经顾不得了,径直走进雨中。子俊,多少年来,不管我们怎么吵怎么闹,可我总是对你笃定的,自从那次你自苏州追我到上海,我们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不论你走出多远,我都清楚地知道你在哪儿,不论我走出多远,我也知道,回头时,你一定仍然站在那儿。可是现在,现在你在哪儿呢?怎么突然之间,我对你竟然毫无把握?子俊子俊,给我一点启示,给我一言半语,告诉我你仍然平安,你仍然健康,告诉我啊!

“顾小姐!”身后有人追上来。

我木然地站住,回头。

是那位经理:“我差点忘了,裴子俊曾经说过,如果有什么意外,请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意外?”我忽然崩溃下来,“什么意外?子俊不会出意外的!他为什么这样说?他为什么会留下一封信给我?”

“顾小姐,你千万别担心,只是以防万一的。登山运动有一定的冒险性,所以通常团员会在出发前留一封信给亲人,只是一种形式。”

“可是,子俊他,他……”

“他不会有事的。”那经理担心起来,“顾小姐,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不用了,谢谢。”

雨下得又急又密。我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漫无目的,连那封信也忘了拆,或者说,不敢拆。

子俊说他如果有什么意外,就把这封信交给我。换言之,在某种意义上,这封信相当于一封遗书。遗书,我为什么要拆看子俊的遗书。他明明没有死,他不会有事的!我要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同我一起拆看这封信,那时候,我会嘲笑他的语法,说不定还可以找到几个错别字来奚落他。

天没完没了地哭着,和着我的泪一起流淌,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常德公寓。

原来,我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也已经走得很累很累了。

站在张爱玲的故居——我心中的圣地,站在时间大神下,我软软地跪了下来,不由自主,双手合十,宛如拜谒神祉,悲哀地祷告:“告诉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依稀仿佛,我听到张爱玲的声音:“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我哭泣失声:“你要求过我,不要再使用时间大神去见你,可是,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也答应过,愿意入梦。现在,请你入我的梦,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张爱玲在冥冥间凝视着我,悲天悯人,轻轻叹息:“半个世纪以前,你劝我不要见胡兰成,我没有听你,酿成一生的错;今天,我也请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应承我。”

“什么事?”

“毁掉时间大神。”

“什么?”我惊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确定自己的理解,毁掉时间大神?

“毁掉时间大神。”张爱玲肯定地说:“世上的事都有一个本来的发展规律,谓之道。这就像日月星辰自有其运转轨迹,江河山脉自有其起伏涨落,然而时间大神主张人定胜天,随意颠倒秩序,斗转阴阳,这就改变了宇宙的秩序。只要时间大神存在一天,万事就不由天意,不遵其道。意外将会接二连三地发生,无论是人意,天意,都既不能预知,也不能阻止。现在发生在你一家人身上的悲欢离合还只是微兆,这是因为时间大神的尝试还处于初级阶段,使用它也只还做些怡情任性的小游戏。但是,改变历史的意念已经在你们心中产生了,意动则灾起。如果再任由它发展下去,后面一定会有更大的灾难在等待你们。”

忽然,《倾城之恋》里的句子鲜明地突现在我脑海中,如江河滚过,滔滔不息:“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倾城之恋》,曾被我视作最旖旎精致的鸳鸯蝴蝶梦,但是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那不仅仅是男欢女爱,不仅仅是调笑言情,轻描淡写巧笑嫣然的字里行间,隐藏着的,是一段最可怕的末日预言。

明明是人生最快乐风光的得意之秋,张爱玲却在自己的成名作里为上海的将来做出了鲜明的预示,泄露天机。是以,她未能于她深爱的上海终老,而独走异乡,孤苦一生。

狂人在中国五千年历史里读到的只是“吃人”两个字,我从张爱玲小说里体会到的却是“毁灭”。毁掉时间大神,停止逆天行事,我要不要听她?

她的旨意化作千万声唱喝在我脑际鸣响:“毁掉时间大神,毁掉时间大神,毁掉时间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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