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念离魂(人鬼情系列之十)(32)

我站在井底,真切地听到了历史的哭声,喁喁切切,无休无止。我想对风说:不管这里有过什么,都过去了,吹散吧,再也不要怨恨,就这样,风流云散,湮没无踪……

可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也不能有任何的动作。天哦,我为什么还不疯呢?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床上。难道昨晚的一切是梦?可是记忆分明是那样清晰刻骨。

我想我真的要疯了,就在下一分钟,仿佛有一团麻堵在嗓子口,只要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之后,我就会疯狂,就像很多电影中演过的那样。

也许我宁可疯掉,假如疯狂可以比清醒更自由。

然而香如使我知道,连死都不可以解脱,难道疯狂可以做到吗?

九、错爱

虞美人是一朵花的名字。色如碧血,瓣如薄绫,《花镜》说它“单瓣丛心,姿态葱秀,常因风飞舞,俨如蝶翅振动”,所以又名蝴蝶满园春。气质独具,既可爱复可怜,难怪它的故国在楚——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虞美人是一个人的名字。楚霸王项羽和汉高祖作战,兵败垓下,大势已去,爱妃虞姬拔剑而歌:“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一曲即罢,刎颈而死,血溅碧草,化为红花。

虞美人是一首词的名字。“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李后主忘不了他明月东风的亡国,楚霸王也忘不了他能歌擅舞的爱姬。

无论是一个国家还是一段情事,乃至天地人间的万事万物,永远都是失去了的才最可贵难得。

虞姬为霸王而死,于是便成了楚霸王心头的惟一至爱。相信项羽乌江自尽的时候,眼前掠过的,一定是虞美人长袖舞剑的身影。那一对美丽的魂魄化成了蝴蝶,那一段凄艳刚烈的英雄故事成为传奇。

然而如果霸王未死呢?

如果霸王不死,且可以东山再起,一定还会遇上别的美人,王姬或者赵姬,一样地软帐温衾,鸳鸯情浓。但是他不会忘记虞姬,这是肯定的,她曾为他舞剑而歌,誓死相随,那一曲绝唱早成了他心头的朱砂痣,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然而如果虞姬未死呢?

如果虞姬的死只是一场闹剧,她其实被救活了,并且和他一起逃难,一起劫后余生,重坐江山,那便会如何?或许项羽不该是个忘恩负义喜新弃旧的男人,他会将她扶正,毕竟他们曾经一同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这样的经历无可取代,她的地位也是别的姬妾美人无可取代的。但又怎么样?她还是会老、会死,而他觉得已经给过她回报,给足了她身家地位,大可以当她是衣襟上一粒枯槁干硬的饭粘子,而调头另寻新鲜的美味佳肴去了。

所谓永恒,其实只是一个不可重复到此而止的瞬间罢了。

——《流芳百世》之虞美人画像

和一个鬼魂同居,总觉得紧促,急景残年似的,时间变得异常有限,沙漏样从指缝间溜走,抓不紧也留不住。可是到了夜间,夜晚又未免太长了。

总是连绵不断的噩梦、无休无止的魅歌、穿梭的白色影子、重重叠叠的雾气,这一切令我的夜晚如卧针毡,每一分钟都是那样难捱——地狱里煎鬼,当无非如此。

我几乎要害怕回家了,但是我又怎么能放下香如不理呢?

她只是一个迷路的鬼魂,忘记了自己的来历和去向,在人间只有这一个地方可栖,只有我和念儿两个朋友可信,我们不管她,谁管她?

日复一日,不管脚步是多么沉重趑趄,最终还是将我准确地带回家里,让我和一只鬼一起,坐在桌子旁边,吃饭、品茶、闲话家常,然后各自回房,开始一晚的噩梦。

有时是真的做梦,大多关于香如。我看到她走在一个长长的巷子里,长发飞扬、左瞻右顾、迟疑彷徨,很不情愿的样子。梦中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脸,神情迷茫,就如同我醒着时看到的那样。

有时我则不能确定是梦还是想像——当奇怪的声音再次将我唤醒,我告诉自己不要理,但是身不由己,还是会夜夜穿过客厅往香如的房间偷窥。

在那里,我看见香如穿着古代的衣裳,和许多宽袍大袖的女子围坐在一起,就像同我和念儿坐在一起时一样。她们谈话、剪花、弹筝,甚至做游戏,那些游戏也都是很古老的双陆象棋之类。

我看着她们云里雾里的姿容,猜想这一位或许是鱼玄机,那一个可能是苏小小,戴凤冠的或是杨玉环,跳舞的应是赵飞燕……她们的身体彼此穿越而毫无障碍,无论喧嚣得多么热闹都不发出一丝声响,而那若有若无的凄美音乐,只是飘浮在空中的难以捉摸的音符,不属于任何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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