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念离魂(人鬼情系列之十)(33)

窗外,帘钩上悬着一弯月牙,淡得等于没有。

无法确知我的所见所闻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因为那一切就像志异小说里写的那样,总是在天明前消逝无踪。而不论我在夜间有着什么样的奇遇,醒来时,永远躺在我自己的床上,我又不敢去问香如,怕惊了她的魂……

不过也不必问了。鬼魂自然应当是幻觉,香如也是幻觉,不仅死后是幻觉,生前也是幻觉,柏如桐是幻觉,玉米是幻觉,香云纱是幻觉,爱情是幻觉,连同人生都是一场幻觉。

镜花水月,浮光掠影,我看鬼魂是虚,她们看我,又何尝不是梦里风景?

但是柏如桐却不肯忘记香如。他在星期五的早晨打来电话,要求登门拜访。

幸亏电话是我接的,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只急急忙忙地说:“对不起我有急事要出去,这会儿家里没人,一小时后我们在上次见面的那个西餐厅碰面好吗?”

绝不能让他上门,绝不能让他见到香如,为了香如,我必须说谎。“不,不要来家里等,因为大厦出了事,这几天拒绝访客,就在餐厅等好了。我很快就会到的。”

刚挂上电话,香如自里屋走出来,茫茫然地问:“是谁?”

我心中暗呼好险,要马上去邮电局停了这个号码才行,不然早晚会穿帮。“有客户想订一套金陵十二钗的手绘真丝长裙,约我出去面谈。”我说。

又是一个谎言。

这几天里,为了掩饰真相,我说了数不清的谎话,这样颠倒黑白,已经驾轻就熟。

看着香如苍白而美丽的脸,我眼前不能拂去的,却仍然是她曾经粉身碎骨的惨烈。不,绝不能让她再受伤害,绝不可以要她再次消失,为了保护香如,留住香如,别说撒谎,再荒谬不合理的事我也愿意做。

我对着镜子做深呼吸,然后,像一个全副武装的女战士那样,昂首挺胸地出门了。

连和鬼魂同居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人是我不能应付的呢?

办妥停机手续再赶到餐厅,柏如桐已经到了,面前放着一瓶伏特加,已经消去大半,样子比我几天前在墓园见到的更憔悴了,几乎油尽灯枯。

我叹一口气,坐下来,给自己叫了一杯咖啡,然后静等着柏如桐开口。他找我来,无非是要表白对香如的爱与忏悔,希望有双耳朵听他宣泄吧?其实爱与不爱、亏不亏欠都是他个人的事,不过人总是这样,不但自己要找借口原谅自己,还要得到别人的承认。

“你比夏念儿要温和。”没想到他的开场白竟是这样。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我不会打架,也不会骂脏话,但是,不等于我赞成你的所作所为。”

“你是香如的朋友,你们都认为我配不上香如是吗?”柏如桐干掉手中的那杯酒,已经有了七分醉意,“谁会明白我?我也是受害者。我的女朋友失身,我只不过发了两句牢骚,她就去跳楼,叫我背上一辈子的负担,还被骂成是杀人凶手,难道我不无辜吗?我就不值得同情吗?”

我很想学念儿那样痛斥他,骂得他狗血淋头,但是他已经是个醉汉——即使他醒着的时候,也未必可以沟通,这不是个能够讲得通道理的人。他心中所想的,第一位永远是他自己。香如被流氓袭击,他先想到的是自己吃亏丢面子;香如死了,他又先想到自己是不是冤枉,连念儿对他不友好都放在心上——在他心里,香如占据的分量有多少呢?

是的,我认为他配不上香如,他不配得到香如的爱,他甚至不配得到我的宽容和安慰。

我决定一言不发。

但是柏如桐另有要求:“我想看看香如的房间,看看有什么可以替她收拾,留作纪念的。我过几天就要回去了。她的家里人参加完葬礼就回去了,我本来应该一起走的,可是我不能就这么走,我得带着她的东西走。”

“她的东西都已经烧了。”我脱口而出。

“至少让我再看看她的房子。”柏如桐坚持。

“不行。”我比他更加坚持,“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今天你打电话来时,我正在和人办交接,钥匙都交出去了。”

自从香如死而还魂后,我的说谎功夫已经日渐进步,简直出口成章。

柏如桐有点儿怀疑:“房子租出去了?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发生了这样的事,谁还敢再住在那里?我们都想早点儿把这件事忘掉,当然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忍不住讽刺,“我相信香如也宁愿你忘记她,而她,也不愿意再记得你。”

这一句我说的是真话。香如已经忘了柏如桐,让她留连不肯离去的,并不是爱情,而是理想——《流芳百世》刚写了一半还不到,这才是她未了的心愿,才是她回来的真正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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