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44)

蛐蛐是明王朝的亡灵,乌鸦却是满人的祖先,乌鸦和蛐蛐在紫禁城的夜里遥遥对恃,一个盘踞着天空便自以为君临天下,一个雄霸着大地犹抱着复辟梦想。如果有一天蛐蛐还了魂,把乌鸦赶出紫禁城的天空,蛐蛐是不是会飞起来,变成另一种什么禽鸟昆虫呢?

顺治站在那帝宫的废墟间,大声背诵起自己六岁登基大典上的诏书来:

"我太祖武皇帝,受天明命,肇造丕基,懋建鸿功,贻厥子孙。皇考大行皇帝,嗣登大宝,盛德深仁,弘谟远略,克协天心。不服者武功以戡定,已归者文德以怀柔,拓土兴基,国以滋大。在位十有七年,于崇德八年八月初九日上宾,今诸伯叔兄及文武群臣,咸以国家不可无主,神器不可久虚,谓朕为皇考之子,应承大统。乃于八月二十六日即皇帝位,以明年为顺治元年。朕年幼冲,尚赖诸伯叔兄大臣共襄治理。所有应行赦款,开列于后。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一口气背完,顺治已泪流满面,父皇打下的一片江山,难道要丢在自己的手上吗?便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皇上果然在这儿。"

顺治猛地回头,说话的竟然是长平公主。只见她衣袂飘飘地站在围墙缺口处,空『荡』『荡』的袖管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她洞悉一切的眼神里透『露』出智慧的灵光,温婉地说:"吴良辅说宫里到处找不见皇上,他以为皇上去了雨花阁,原来是在这里。"

"仙姑怎么知道朕会在这里?莫非真会神机妙算?"顺治看到长平倒有一点高兴,他刚刚正想着崇祯朝的典故,而长平便是这朝代最切身的见证人。这使他觉得在这一刻他们的心思是相通的,只有长平会了解他的伤痛,也只有长平不会耻笑他的悲哀。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毫无保留地倾吐心事烦恼,这个人,只能是世事洞明而又遗世独立的长平公主、慧清禅师。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这千丝万缕的国愁私恨中,他竟忽然想起最细枝末节的一件小事,脱口问道:"仙姑收到朕命吴良辅送去的海棠花了么?"

"收到了,这些日子皇上日理万机,总不得闲往雨花阁来,还未来得及面谢皇上。"长平飘然地走在那些碎石瓦砾间,如履平地,叹息说:"这根梁虽然烧得看不清面目,可是这么粗大,应该是大殿正梁了,当初袁贵妃就是在这根梁上上的吊,可是不知怎么绳子断了,袁贵妃没能死成,给摔了下来。我父皇听见她呻『吟』,知道她没有死,便提着剑从她脑后猛砸了一下,将她打昏,又在身上连刺了两三剑……"

她说的是世上至伤至痛的一件惨事,可是她的语气舒缓安详,就好像在介绍一种新的沏茶方法。然而平静的声音里自有一种异样的魔力,让人仿佛在她的讲述里可以看得到活生生的事实。刚才还荒芜残破的宫殿废墟在月光下还魂一般地华丽起来,流动着幽然的浮光,仿佛在为长平的叙述做着无声的注脚。

"那天,父皇亲手砍了我一剑,我疼得昏死过去,不知隔了多久才醒过来,看到旁边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有皇额娘,有袁贵妃,还有许多其他的嫔妃,我妹妹昭仁公主压在我身上,她的一只小手里还紧紧地握着我刚送她的兰草香囊,眼睛睁得大大的,胸口上洞开着一个血窟窿,血已经凝了,但是好像还有温度一样,我动了一下,她的身子和手还都是软的。我想把她从我身上移开,可是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少了一只臂膀,原来,原来父皇竟然将我的胳膊斩断了……"

长平的声音发起抖来,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次那骨肉相残的断臂之痛。她举起自己仅余的那条胳膊,专注地端祥着自己的手掌,接着说:"我又惊又疼,再次昏了过去。重新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自己的殿阁中了,阿琴阿筝她们几个跪在我榻边啼哭,说大明皇宫已经易主,现在是大顺的天下了,那闯王李自成,李自成他……"长平说到这里,不知为何,脸上又微微泛起红晕。

顺治以为她太过激动,并不在意,安慰道:"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仙子如今已经出家为尼,远离俗世烦扰,大可不必再为这些前尘旧事伤心了。"

长平点点头,问道:"那么,皇上却又是为了什么样的俗世烦扰在这里独自伤神呢?"

"我叔叔要和我额娘成婚,你听说过这种事吗?"顺治冲口而出。长平一直给他一种亦师亦友的感觉,而且,她是大明公主,他是大清皇帝,他们的身份都是上天给予的,是世间至尊至贵之人。既使她只是一个落魄的公主罢,可他也是一个无能的皇上呀。因此,他对长平一直有种言之不清的知己之感。而且,她又是一个化外之人,冲淡平和,洞微天机,仿佛无所不知而又置身事外,这就更令他觉得放心,觉得在她面前毫无猜忌隔阂,对着别人无法启齿的烦恼,对着她却可以不假思索地合盘托出。"此前我早已听说过许多关于皇额娘与摄政王叔不轨的传闻,可是他们既是长辈,又掌握执政大权,我也只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便是。但是现在,大臣们竟然明目张胆地在朝堂上奏章,禀请叔嫂通婚,这真是成何体统?将礼义道德皇家体统置于何处?又将我这个皇上的颜面置于何处?"顺治一拳砸在一根烧得只剩半边却还巍然屹立的圆柱上:"权臣专政,秽及后宫,公主博古通今,可听说史上有哪个帝王,如朕这般悲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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