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76)

凌万qiáng当年还是个国有矿山的财务科长,在外人眼里,二十七八岁的股级gān部,有妻有女,算是家庭美满了。当初他也是这样认为,直到他发现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压着火没发,照样和老婆的jian夫、矿山的矿长称兄道弟。终于有一天,两人大醉出酒店,凌万qiáng倒车时没注意,将车后的矿长撞上围墙,并且碾成一块ròu饼。

说完这段故事时,凌万qiáng抿抿嘴,意味深长地笑着,似乎相当满意自己的表现。而姜尚尧则一脸冷肃,目驻着凌万qiáng想到了其他。

这其实是一座学校。

起了杀心但隐忍不发的凌万qiáng;见识广博天南地北都能聊、又惯会打哈哈的王老头;自诩为盗帅的刘大磊;谈起庄稼活木工活顿时眉飞色舞的杜老撇……

姜尚尧默默地观察着身边所有人,他们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

“闺女多大了?”他问上铺的凌万qiáng。

“我进来时三岁,都过去三年多了。”凌万qiáng的话音里有些落寞,有些悔意,“一眨眼快读小学了,当爹的没出过半分力气。”

“快了,再熬两年。”姜尚尧安慰。

“看开年了有没有机会减刑吧。我妈说过几天带丫头来看我,我拦着叫她别来。看见我在这种地方,她将来去了学校也抬不起头。我妈也可怜,带大了儿子带孙女,就没喘过一口舒服气。”凌万qiáng自言自语。

一番话勾起姜尚尧满腹孺慕之qíng。这两年来,他妈不辞风雨,每个月探视期她必定早早地在监狱门口守候着,满头青丝已换成满鬓的白发。而开朗达观的姥姥,每回电话里必定是掩饰着思念与悲伤,总告诉他她养得花有多肥壮,做了多少他爱吃的栲栳栳,象是在暗示他坐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的手掌无意识地抚上厚厚的那叠信,随即感觉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重重地弹开。他注视那堆信良久,信封上是与雁岚极其相似的圆润端正的字迹,姜尚尧三个字分外用力,不知写信的那个人当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但无论是何人,能将这种幼稚的行为坚持这么久,他相信是无恶意的。他想,或者这个人和他姥姥一样,只是用一种另类的方式告诉他:活下去。

活下去。一张张脸从眼前闪过,像放幻灯片,惊恐的、绝望的、信赖的、傲慢的、讥讽的、孤桀的、居心叵测的……姜尚尧静坐如钟,一一和他们对视。

相信我,这只是个开始。

他拾起最上面一封,打开来看见第一行那一声“哥”,立刻心cháo急涌,宛似又看见雁岚的盈盈笑靥。

他定定神,一路看下去,然后小心装好,又拾起第二封。

信自然是庆娣写的。

开始只是想起雁岚那句“让他有点盼头”,为了让他安心。再之后,写信慢慢取代日记,成为她每天记录心qíng的方式。

她写重要的大事,比如学校学生会的选举,迎新晚会表演的各种节目;也写生活琐事,在网吧通宵赶稿不小心睡着,或是宿舍的姑娘们馋荤了,用电饭锅焖了一锅红烧ròu,香味把舍管阿姨吸引而至,结果虚惊一场的笑话。

上天总是公平的,她拙于言辞,利在文字。当看到信上她说:“等某一年,岁月把我风gān成一具尚能呼吸的人ròugān时,我会用皱皮的手抚慰gān瘪的肚皮,咂巴咂巴无牙的嘴,回味多年前那一碗红烧ròu的滋味。”姜尚尧不禁微笑。再看她写:“网管狂敲桌子,我懵懵然抬头,再迷迷糊糊地出门。天光微熹,门前的银杏枝桠初绽新绿,本是极美好的。可你想象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刚把眼屎抹gān净,突然摸摸口袋,尖叫一声‘我的钱包不见了!’”他又蓦然担心。

也可能狱中日子太过孤寂,也可能他太过怀念以往常态的生活,也可能他太过渴望了解外界的一切,他把写信的人视作雁岚,不自觉地追随信中透露的qíng绪,时而为之鼓舞时而为之焦急。虽则他万分清楚,写信的人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人和过去的种种回忆,而且她比雁岚少了些女xing化的温婉细腻,多了很多鲜活的朝气。

渐渐的,姜尚尧开始期待每半个月监狱里发信的日子。负责收发信的管教gān部因为有检阅信函的权责,所以常打趣他“等女朋友的信等着急了吧。再等两天,还没到日子。”

工余时,累得全身无力,捧一大钵面条呼噜噜吃完后,他抽口烟,回想景程那晚的所有细节,琢磨是否有疏漏。想到qíng绪波动难忍,就会找个无人的角落,掏出最近的来信再细看一番,愉悦地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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