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40)

他们闭上眼睛,一个接一个地,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于是后来我也跟着把眼睛闭上了。我命令自己不要问为什么,不然,会被当成胆小鬼的。不对,我毕竟已经二十二岁了我是大人了啊。不可以那么快会到小时候的,否则,中间那么多年的岁月算什么呢?“郑南音。”我身边的小男孩叫我,他居然毫无障碍地认出了我,他说,“郑南音,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啊?你要是不快点按晴明穴,被巡查老师发现了,会给班里扣分的。”

然后我就醒了,夏日的光芒粗粗地蹭着我的睫毛。我心里不只是澄明还是混沌地闪过了一个念头:“我的红领巾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如果我又忘记带上了它,会给班里扣分的。妈妈,你把它放到哪里去了?”随即我就嘲笑起自己来。我想我一定是因为最近有些紧张才会做这种梦的。这是我大学时代最后一个暑假了,我下个星期起就要去实习——我有点怕。其实我的老师本来推荐我去上海一个公司实习的,可是最终我还是让给了别人,选择了龙城的事务所。因为如果苏远智假期是要回家的,我一个人去上海又什么意思呢?我本来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可是妈妈知道以后,足足骂了我两个礼拜——我都害怕看见她了。

其实我知道,妈妈也不全是因为恨我没出息,在这个夏天她的精神也紧张得一触即发,所以才需要时不时地迁怒到我身上。

昨天下午,妈妈看见窗外的层层阴霾,慢慢地叹气说:“快要下雨了吧?天暗成这样,搞不好是雷阵雨。”——可是美好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天空从头到尾死扛着,只是阴霾而已,没有雷声,没有闪电——于是,舅舅的航班安然的降落在龙城,甚至没有晚点。

舅舅说,他是来看外婆的。只可惜,外婆不大认识他——其实外婆还会跟妈妈说起舅舅,比方说,会突然问起妈妈舅舅是不是出差去了,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再来。可惜今天舅舅的运气不大好,赶上了外婆不认得他的时候。但是外婆非常尽心对他笑着,在一个小时里说了七八次:“天要下雨了,你要留下吃晚饭。”其实跟外婆相处久了,我越来越倾向于相信:在他重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的时候,他并不是真的完全忘记了,他只是确认一下,他的确说过而已。

如果我是我妈妈,他一定会以同样的语气和表情回答外婆七八次:“好的。”但是舅舅不同,他只在外婆第一次邀请的时候点头回应了一句。当外婆不厌其烦的重复时,他就装作没听到了。他们面对面坐在两张沙发里,外婆含着笑意的声音一遍遍的响起了:“天要下雨了,你要留下吃晚饭。”像是自己和自己玩名叫“回音壁”的游戏。

还好那天的晚餐,姐姐回来了——当然不是只有他自己,还有雪碧,以及郑成功这个吉祥物。

郑成功的到来拯救了妈妈,妈妈夸张地把他抱起来,大呼小叫地说“宝贝儿你长高了”,然后毋庸置疑地命令姐姐,“今晚说不定会下雨,你们就在这儿住一晚,你也不要去店里了,雨天开车不安全的。”郑成功眼睛斜着,并且一如既往地啃着拳头,表示赞同。

郑成功小朋友只是个子稍微高了一点,其他的什么都没变,就连头发也还是稀疏,严格地说,那几戳最细软的毛谈不上是“头发”。他不像北北,北北那样的小朋友生来就是为了让大人们赞叹生命是个奇迹。可是郑成功是外星人。所以对郑成功来说,“时间”这个东西怕是在遵守爱因斯坦的神奇定律,流动的速度是不同的。每一次,我看着他胸有成竹地啃拳头,就总是在是心里问他:郑成功,你真的永远不会变吗?

北北是赞美诗。你是个寓言。

我知道妈妈看到郑成功是开心的,尤其是当她觉得这种开心可以成功地遮掩住她对舅舅的不欢迎,她就更加开心了。晚餐桌上她专门给郑成功准备了肉粥——因为他生长得慢,只有两颗门牙,这两颗牙一上一下,孤零零的,完全帮不上任何忙。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让话题围绕着郑成功,也围绕着姐姐,愉快地听姐姐恶狠狠地讲述她和陈医生的相亲是不顺利的——因为那个书呆子只会盯着她发呆,都不会说话。我说:“那是因为你漂亮嘛,他都看傻了呗。”姐姐“哧哧”地笑,“真是没见过世面。”

妈妈在晚餐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到厨房去洗碗了。所以,爸爸只好对着满桌子的残羹,有些紧张地邀请舅舅去看电视。从进门到现在,舅舅几乎一句话都没讲。他对爸爸客气的笑了笑,爸爸说:“泡点茶?”他说:“不用。”然后爸爸说:“我想喝。”舅舅只好说:“那好。”爸爸又问:“毛尖还是普洱?”舅舅说:“都行。”爸爸执着地问:“你喜欢喝什么?夏天是不是喝绿茶比较好?所以,毛尖?”舅舅无奈地说:“随便,真的都一样的。”爸爸叹了口气,“那我去泡普洱了,别人刚送给我的,很新鲜。”舅舅一脸无辜地说:“那还是毛尖吧,我喜欢绿茶。”

笛安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