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73)

郑老师重重地呼吸:“我是差不多一点一刻的时候来这儿的。也就是说,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流血,一个多小时你什么也没做。”

“我并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她流血。在那一个多小时里我在救别人的命。我们的护士长在和血库交涉,但是没有手续的话之后会很麻烦,医院有医院的规章和制度,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对,你过是个医生,我也不过是个老师,是这个意思吧?”那人笑了,笑容居然是明晃晃的。

“如果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做的话,你仔细想想,你这个老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那又是谁签字同意她出院的,又是谁在她出院以后给她药的,谁给她自己打针然后扎破血管的机会的?这就是你的规章你的制度?”

“我知道,你现在需要有个人为她的死承担责任。你可以去告我。不过你最好咨询一下律师,看看你有没有代表那孩子当原告的资格。”

“我不要任何人承担什么责任。”那人难以置信地逼近他,他几乎闻得到那件衬衫上的血腥气,“我只是要你知道那孩子一直到最后都相信你是那个能就她的人,我只是要你承认你手上有血……”

“我手上有血?”他打断了他,“我手上的确有血,我从来都没有否认过。八年了,要是算上研究所的那三年,整整十一年我的手就没离开过这些脏血和坏血。如果我手上没有血我又怎么去救那些最终活下来的人?我和你不一样,郑老师。你的工作里,最重要的事情不过是升学率,你有的是时间和小孩子们的心灵做游戏。可是我,我的工作里,要么活着,要么死,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容不得我去讨价还价。所以我没那么多闲情去假扮上帝。”

那人又是静静地,明亮地一笑:“你手上有血,这关上帝什么事?”他低下头去,胡乱地把手机和几样东西塞进公文包:“现在请你出去吧。我要去幼儿园接我女儿。”

“如果今天,躺在观察室里的是你的女儿,你希不希望有人立刻救她?”

“如果我知道我的女儿有躺在观察室里的危险,我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自己进监狱。”

说完这话,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天杨站在走廊的尽头处,像是非常惊诧地回眸望了他一眼。怀里抱着他刚刚脱下来的,沾着血的白衣。他慢慢地走近她,突然之间,满心苍凉。

“让我就这么待一会儿,就一会儿。”徘徊在脑子里的,却是昭昭的声音。她闭上眼睛,一滴泪滑下来流进了鬓角里。现在,坏血都流光了,她终于洁净如初。

“去接臻臻么?”天杨问。

他点头。他终于说:“下周,找一天,我们把班调一下,一起去吃晚饭,好不好?”片刻的静默里,他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有点尴尬地把目光移开,笑了笑。

“不用现在回答我,可以想想。”

【南音】

是我把他从那间办公室里拖出来的。他顺从得就像宿醉未醒。

我们俩就这样寂静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不动,不说话,连对视也没有。我偶尔会偷眼看看哥哥,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也都在诧异地注视他。我知道,不仅仅因为他就这样一身血迹地出现在明亮的阳光下,还因为,这些血痕让一向温和的他沽上了一种很奇怪的英气。就像是某个遥远年代里,刚刚接受了刑囚的革命者。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我记得,直到阳光不再那么刺眼。我想像平时那样推推他,但是终究有些畏惧。我只是对他说:“你要不要去卫生间洗洗手?”

“我们回家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他对我笑了,那笑容就像是他遇到了什么东西,值得他沉醉其中。他说:“好,我们回家吧。”

“你能开车么?”我不安地看着他的眼睛,“要不然,我来开?”——其实我还差最后的路考才能拿到驾照,但是我觉得,现在的情况,还是我来开比较安全。

他说:“不,用不着。”

我迫切地想要回家去。我希望我一进门就可以看见外婆依旧和雪碧坐在沙发上,雪碧耐心地教外婆辨认电视剧里的好人、坏人、不好也不坏的人。我们的车终于驶出了医院的地库,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人们的脸一如既往地漠然。他们都不知道昭昭死了。他们不知道,真好啊。

“南音?”他把车停在了路边,但是没有熄火。我惶恐地看着四周,不知这里是否可以停车,但我很快就释然了,此时此刻,还在乎交通规则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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