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姜

沈藏青与我曾失散。

时间倒也不久，不过区区七个月。

沈藏青找到我时，我人在邕城城郊外的广寒寺，与一百多个年岁与我相仿的家伙，过着日出而乞，日落而讨的生活。

连年的征战，让西临民不聊生。农民辛苦耕作一年的粮食，大半被军队征收；余下的少许，还要缴纳地主的田租、官府的赋税；最后剩的一丁点儿，往往不够一家三口糊口。于是乎，躲避军役的，从牙婆子处逃走的，离家寻生计的，统统都聚集到商肆发达的邕城来，期盼能走出条活路。我也不例外。

沈藏青拉住我手臂时，我正蹲在佛像旁的草垛上扒拉一碗颜色灰浊的粥水，因为碗沿缺了好几个口，米也没有几颗，嘴不敢贴着碗口，喝起来嘶噜嘶噜响，十分粗鄙。

依照沈藏青恪守礼教的个性，男女授受不亲，本不会拉我裸露在外的手臂。可我在外整整流浪了几个月，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成了无袖长马褂，连片权当袖子的布料也找不着。

沈藏青唤我，小姐，终于找到您了。

我转身看见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几个一同乞讨的伙伴有人噗嗤笑出声，哟，阿姜，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千金大小姐呀。

我凝视着沈藏青，灰蒙蒙的视线里，无法看得清楚他的发色、他的眼眸，就连他的衣裳，也是沾上了层灰似的。他的下巴有顾不得剃的胡渣，鬓角没有上油，显得有些凌乱，暗色的长衫皱皱的，依旧是以往我为他挑的藏青色吗？灰色的沈藏青在我的眼帘内模糊起来，我不敢肯定，面前这个憔悴的人是我记忆中的沈藏青。我的沈藏青，是这般毫无光泽风尘仆仆的吗？而我，我还是那个可以颐指气使对他呼呼喝喝的张寒竹吗？

“阿姜？”沈藏青听旁人这样称呼我，一脸疑惑。

我顺势应承，说，对，我是广寒寺的乞丐阿姜，可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大小姐。言罢，便要挣脱沈藏青。他却坚决不放，手劲大得吓人，我怎么也甩不开，一时争执不下，围上来看好戏的同伴越来越多，好不热闹。

正当拉拉扯扯纠缠不清起哄叫好一片混乱时，广寒寺的住持出来了，见沈藏青拉着我的手，便走近我俩，分开沈藏青抓住我的手。

住持指着沈藏青，慈眉善目问我，阿姜，此人可是你亲人，来寻你了？

我正眼也没有看沈藏青一眼，撇嘴丢下一句这人我不认识，便呼朋唤友和身边人回大雄宝殿后方瓜分今日的乞讨所得。

后来的几天，我因为惧怕沈藏青在寺庙大门堵我，便让人给我带点吃食回来，不过两天，我便看出猫腻，大家乞讨来的伙食出奇的好，虽说不是大鱼大肉，但一碗碗的米饭、看不出一丁点儿灰色杂质的喷香大馒头，可是现下名门富户家才供得起的奢侈。我也不是傻瓜，随便抓了个人来问，挥了几下拳头作威胁，那人便一五一十全招了，同伴们全都很仗义，不与沈藏青搭话，他怕饿极的我胡乱吃下不干净的东西，干脆派人分发给所有进出寺庙的乞丐每人一碗白米面。

我捧着自己的那碗吃食不动筷，住持走到我身旁，含笑望着吃得正欢的大家，自言自语开腔：

“我向人打听了，那沈公子是个正经人，一面做着买卖，一面寻找他家小姐。有次传说他家小姐在南淄，他可是冒着危险穿过了两军交战火线去寻她。赚来的钱都洒给了情报营生的探子，基本不留太多积蓄。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一天歇息过。好好的一个生意人，把自己糟蹋得狼狈不堪。”

我定睛怔住了，捧着碗的手微微发颤。

见我动摇，住持装作惋惜感叹：“再这么请寺里的大家吃下去，他还没找到自家小姐，便要倾家荡产了吧。”

我默不作声，埋头猛吃。

“阿姜，你还记得，你当初来广寒寺的时候，对我说过什么吗？”

住持见我不回话，轻抚我的头，留下一枝刚从寺旁竹林里摘下的寒竹便离开了。我想他是已发现，我不愿意被任何人知道，自己碗里的白馒头，滴落了泪。

广寒寺的住持，本是不愿意收留我的。兵荒马乱的时候，穷山恶水出刁民，我一个女娃，呆在百来号男人中，迟早免不了要出事。佛门清净地，容不得秽污，想到这层忌讳，大半顾不上慈悲。我跪在广寒寺前哭求了住持三天，才得他收留。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抓住住持袍脚，对天信誓旦旦发誓，我与寺旁的寒竹同名，同名即是有缘，终有一天，会有人看见这片寒竹林来寻我的。我要在这里等那个人，除此以外，我哪也不去。可我始终未曾笃定宣言，那个来寻我的人，会是沈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