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趁大家都睡了，我大摇大摆推开寺门走出来，果不其然看见沈藏青，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趴在膝上小寐。我拿下叼在嘴里的那枝寒竹，将竹尖探到他耳垂，一阵撩弄。沈藏青一如既往，吃不得痒，嚏一声觉醒，见是我，不敢置信的表情，看不真切是惊是喜。

“虽然我不是你口中的你家小姐，但这路有冻死骨的世道，有谁跟大米白面过不去呢，”我咬着那根寒竹，一脸坏笑，“阿姜我就勉为其难跟你走吧。”

这段往事，大事小事包打听的金老板知道，月眉也知道。沈藏青受我的委托，想方设法给寺里的大家寻找谋生的活计，有一口饭吃，总比饥一顿饱一顿的乞讨生活强。

我体寒的毛病在那七个月落得更为严重，即使时非隆冬，我浑身也冰得厉害，面容青紫，身子也因为营养不良，份外瘦弱。为了弥补不能在我身边的那段时日，沈藏青可谓是出尽了所有他能够想得到的手段。每天吩咐厨房刨好几大箩姜丝，早中晚每道菜明着暗着拌上姜丝。如果不是我强烈反对，恐怕他还会让厨子将姜研磨成末，和进做馒头的白面里去。

我叼起一片薄姜片，嚼了几下，苦着皱眉，刚想要把姜片吐出，月眉连忙拦住了我。“姜能生热活血，你得吃下去。”她谆谆教导。

“我都吃了十多年了，也不见我这活死人的身子能好些。”舌尖卷住姜渣，我毫不顾忌礼教地将它们吐进窗外的花圃。

月眉半是嗔怪，半是恼怒，伸指弹了一记我的脑门，转身要推门出去收拾姜渣。自从她进沈府，个性越发活泼开朗，就连举手投足，也越来越似当年的我，完全不多留有当年的闺秀气质。

“月眉，你变粗鲁了。”我吃痛捂住脑门喊。

月眉的脚步一顿，像是对我无可奈何般叹了口气，没有回应我的挑衅：

“阿姜你呀，也该是时候让沈藏青省点心了吧。”

第4章 张寒竹

我从来未曾让沈藏青省心过，即使我们初识时也不曾。

我和沈藏青第一次照面，就令他倍受屈辱。我们非常有默契，从不提起这件往事，但我深信，沈藏青决不会忘，我也不会。

在沈藏青成为沈藏青之前，他是跟随着其余四十九名幼童，被北莽进贡来的奴隶。

我记得那天是快入冬的时节，天气已然转冷，北风刮得人脸蛋生疼，母亲把新造的雪狐坎肩给我披上，才让我跟着大哥骑马出门到城郊军营找策表哥。

西临人家若是富裕，总会驯养上几匹好马，无论男女，从小时就开始学起骑乘，如同喜战的嗜好，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不足六岁的我，刚学会骑马没多久，已有许多人以各种名目送上适合我身长的小马驹，我对此兴致盎然，每月总要有好几天要骑马。二哥进了帷帐跟大哥商量公事，我便骑着马在军营里四处漫步闲逛，走到储存物资的后方，听见管事的兵头骂骂咧咧的抱怨。我走过去，发现他正拿着一本点名簿，给一群衣衫褴褛的男童清点人数。

“这是怎么了？”我发声问道。

管事的见是我，连忙跑过来恭敬回答：“回小姐的话，这批是今天刚到的，北莽代替秋季猎获的贡品。”

心中明瞭大半的我扫视了他们一圈，无不低着头默不作声，不希望我看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侧脸，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掉西临刁蛮贵族小姐的兴趣。

我是知道的。位于四国北边的北莽，寒冬来临得比西临更早，大雪封山，别说人们都躲在温暖的屋内避寒，就连动物，都不愿意在厚雪中觅食。西临苛刻要求北莽每季度都要向它进贡一定份额的猎物，初春早秋还好办，可到了严酷的冬天，那是最擅于狩猎的北莽人都毫无办法的。针对无法交出猎获的状况，西临和北莽达成了一个协议，今年冬天，代替猎物，北莽的武将世家，均贡献出自己的一个儿子，到西临作为人质。

虽然协议上是这样说的，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人质不过是奴隶的体面说法。高傲的西临人从来都看不起北莽人，认为他们是未开化的蛮荒之人，粗鲁、不识大体，空有一身蛮力，只适合在林间逮逮兔子射射野猪。要了武将的儿子来做奴隶，一是觉得北莽人力气大适合干粗活，二是想要狠狠削一次北莽的面子让他们以后都不敢不定时进贡。宫里多得是闲得无事可做的嫔妃，等着北莽为她们进贡最艳丽柔软的动物皮毛。

想及此，我摸了摸自己肩上的雪狐毛，应该也是北莽人的成果吧。

前几日，我是听策表哥透露过风声，这批北莽男童，是不会分派给任何人的，一是怕男童会武伤及贵人，至于二嘛，他淡淡地说了句，总归是要杀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