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笺(104)

作者:走走停停啊 阅读记录

她知道怀承很忙,在海外,能看到更全面的战况,她念的这所学校里,很有一些华裔的学生,也组织激愤昂扬的社团,在操场上演说,讲盟军的所向披靡,讲中日战争的近况。她抱着书站在角落里听,听那位同学用美语讲完,又用中文讲一遍。周围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人群里激动地应和声多起来。她听完走出来,和许多人擦肩而过时在想,他在哪里?安全么?

每当收到他来信时,她就确定一点,他还活着。怀承不能在信上说他生活的细节,不知何时开始,他描述起他在常州老家的生活,说给云澜听,他们说好,将来要一起回去的。他说他从前和大哥住一个院子,大哥成婚后就搬出去,如今空置着,算是他一个人独住的,等云澜学成,他们再一起回去住,他在前院里种了成排的水杉树,夏天遮着窗面,是一副框起来的绿荫图,她一定喜欢。

云澜常常在从邮局到学校的那条小路上看怀承的来信,匆匆看完,等穿过大草坪,在图书馆前的长廊里,找个背人的拐角坐着,她再认真看一遍。收到怀承来信,总是非常快乐的日子,一向是她写得多,他写得少,所以她尤为珍惜些。

入秋前,她连续收到两封他的来信,是意外的惊喜。他第二封信写得不长,但殷殷地叮嘱她一件事:战事定会有尽时,也许就在不远的时候,但战事未休前,留在学校,继续念下去,不要回来。可以读个博士学位,等你修完,我一定前来相接。

他这一段话,夹在他描述常州家里过年的情景里,她原本看得十分热闹,忽然读到这一段,没太在意。后来许多回,她重新拿出来看时,才觉出他的深意来。

他们之间通信了几个月,云澜床头的桃木匣子里渐渐装了半箱。这匣子本来是珍妮从自己梳妆台上翻出来,特地送给她的,“威廉爵士从南欧旅行回来,带了两只这样式的首饰盒,专程送了我一只,唉……”她说着长叹了一声,遗憾声声:“我这么些首饰盒,哪里用得上它,送你吧,你看这上面的雕花图样,仔细看看确是适合你们年轻女孩子。”她一手托着递到云澜面前。

她只好接着,“谢谢,母亲也很年轻。”她想说一句她爱听的话,说完看着珍妮扭回身去,没接话茬。她也觉得奇怪,和别人说话,总是正常的,唯有和自己的母亲说话,会忽然失了依靠似的,无论好话歹话,都不入她的耳。

廖先生的这处庄园,入夜常常开舞会的,前院里映着黄昏的光,飘出浓浓的烤肉香。手风琴声伴着断续的钢琴声,彻夜不停。云澜住在二楼上最东头的一间,离奔放的舞池已经算远的,但还是在天花板上,不断看到层出不穷的五彩光圈,跳荡不休。云澜小时候在家里习惯了,外面闹翻了天,摔了古董、推了五斗柜,都不干她的事,她看她的西厢记,也看玩偶之家,看风俗通义,也看西行游记。这些吵闹的时候,都是不问世事的好时候。

这天下了小雨,有了一点入秋的意味,像从前在上海家里,该是吃栗子蛋糕的时节。云澜从邮局走回来,没有撑伞,裙角上沾了泥水。她在门廊下迎风站着,只看着眼前一丛玫瑰花树,许久不言。这是她收到的第二封空白的信,她当然知道是他寄来的,知道她地址的,除了怀承就只有三哥了,三哥是藏不住话的人,一句话梗在喉咙口,半夜也会来找你说清楚。再有就是茉莉,可她那时离港前曾和茉莉交流过地址的问题,茉莉遗憾的劝她先放一放,又不是不回来了,她和大哥也许很快也要回广州去,等两下里落定了再说。她和茉莉就此失去了联系。

她如今收到第二封没有落笔写字的信,他出了什么事么?是什么让他不能写字?她甚至隐隐有种预感,也许今后都不会收到他亲笔的来信了。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立春。

真的入了秋,她也真的收到了每月一封的空信。她坐在后回廊的月桂树下面,不记得是第几次从那只信封里把一页信纸抽出来,她举起来,对着如洗的蓝天凝神看着,能看出透了光的纸纹,细细的,错乱的,像这现世万物一样理不出头绪。

她把空白的信笺依着折痕叠好,塞回信封里。起身从后门走上楼去,背影倒映在楼梯上,一棱一棱的,像水里的波纹,并不特别落寞,她渐渐明白过来,这些空白的信,是他在说话,他说:我还活着。也许是他到了离枪炮声最近的地方,不得不这样表达。她于是也照旧寄回信去,仍旧寄到佟家别墅。不知他能不能收到,但她想,也是告诉他,她明白他的意思。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