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境(260)

作者:烟花令 阅读记录

爆发高峰期过后,发病的人慢慢变少,有时一天两例,有时只有一例。除了依旧暴雨肆掠,一切都在变好。尤其在对岸运来集装箱、发电机、电缆、应急灯和各种设备后,岛民终于意识到和他们口中的‘外人’相比,他们渺小得如同沙粒。如果士兵们愿意,随时可以占领这座岛屿。一直以来,他们能平静地生活,只是因为士兵们宽容友善,从未有过伤害他们的念头。

顾长愿的刀伤慢慢愈合,痒得他抓耳挠腮,痒倒是能忍受,但时不时头晕让顾长愿隐约感觉不对劲。最近一次是在消毒间,他正用漂白水喷淋防护服,忽然眼前一黑,他甩了甩头,再睁开眼,视线清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顾长愿皱眉,换好防护服,翻开药柜。

舒砚:“找什么?”

“破伤风抗毒素。”

“等你现在来打破伤风,黄花菜都凉了!做手术那会儿就给你打过了……”舒砚翻了个白眼,又问:“怎么了?伤口感染了?”

“那到没有,有点儿头晕。”顾长愿说。

“谁叫你流了那么多血还到处乱跑,伤患就该多休息!”

还暴雨天跑到镇上,明明瘦得跟个柴火棍似的,还当自己是铁打的。

“皮肉伤有什么好休息的。”

“那现在满柜子找药的又是谁?”

“……”

顾长愿哑口,怼不过舒砚只好到隔壁看老宗。

隔离室里,约瑟夫坐在桌边,瞧见他,露出一个大咧咧地笑,挑起黑硬的眉毛指着桌对面。顾长愿凑近一看,何一明趴在桌上睡着了,背微微拱起,左手垂在桌外,看上去疲惫又苍老。顾长愿知道,苍老这个词和何一明不沾边,他总是倨傲又体面,是强权,是野心,是称霸于斗兽场的不败雄狮。

“他怎么睡这儿?”顾长愿压低声音。

约瑟夫耸肩,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G国语,顾长愿没听懂,只好作罢,偶然瞄到何一明胳膊下压着的一沓稿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隐约能看见“老宗”“恶沱”“序列”“免疫效果初步研究”等字样。他想象着何一明一边治疗老宗一边撰写论文的样子,不知道又熬了几个通宵,难怪会毫无形象地睡着。

顾长愿俯身,想看清稿纸上的字,忽地又是一阵晕眩,周围的视线暗了,纸上的字符像是长了脚,密密麻麻地爬到地上,蠕到他脚边,啃噬着他脚趾。他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像是有硬甲虫钻进血管,刺喇喇的疼。他狠狠掐了一把眉心,用生理疼痛让自己清醒,快步走到老宗面前。

老宗安静地躺着,视线随着顾长愿的靠近缓慢上移,顾长愿探了探他的体温,又用棉签沾了温水,润着他的嘴唇,老宗哼了两声,顾长愿扶起他,把水端到他嘴边。

“你和何提过的一样。”约瑟夫憋着一口别扭的国语冲顾长愿眨眼睛,“我一上岛就认出你了。”

“他提过我?”

“噢!好多次!”约瑟夫跳起来,为顾长愿接上话而高兴,“刚进GCDC那会儿,何说在他的国家有一个了不起的人,要带他进GCDC。那时候好多人笑话他,他一个新来的还妄想带人来,该不是把GCDC当成迪X尼乐园了吧?”

约瑟夫做了一个父亲扛起儿子的动作,笑得胡子发颤:“接到通知的时候,他搁了手上的项目就来这岛上了,我还奇怪呢,不过看到你就明白了!”

“你就是他说的那个人!!!”

约瑟夫一个箭步冲到顾长愿面前,夸张得像喜剧演员。上岛之后他不止一次留意到顾长愿,这个看似闲散的研究员,却在关键时刻异常坚定。当顾长愿力排众议要告诉岛民瘟疫真相时,他就认定何一明说的人就是他,那种坚毅得近乎偏执的个性和何一明一模一样。

“我很看好你!顾!我们一起干一个大的!轰动全世界!”他指着何一明和桌上的稿纸,眼睛迸出浓烈的光,似乎那一纸论文已经变成沉甸甸的奖章,戴在他们脖子上。他们站在舞台中央,缎带和鲜花都因他们熠熠发光。

顾长愿不像约瑟夫那么激动,反倒被弄得有些无所适从,退开半步,岔开话题:“先结束疫情再说吧。”

约瑟夫长长哦了一声,失望地抖起胡子,不一会儿又独自兴奋起来,举起何一明的稿纸,眼神炽烈,像是虔诚的信徒凝视着他的神祇。顾长愿无奈地笑了一下,坐在老宗床边,捏着他萎靡的肌肉,替他复健。他只想尽快结束疫情。

午后,顾长愿去了镇上。镇子外用来掩埋衣服、纱布和床单的巨坑已经积满了水,生石灰和泥水混在一起,融成白色浓浆,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士兵用石头和树枝围住巨坑,避免染血的石灰水流到镇上。呛鼻的石灰味让整个镇子闻上去像一个巨大的化工厂。到了镇子口,守卫的士兵朝他敬礼,顾长愿低头回礼,细密的雨水全浇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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