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88)

作者:谢不敏 阅读记录

程立平早些年跟着程二爷接触过少许洋人,学过几句洋文,但要如船上这些人滔滔不绝地讲洋文,他只觉头疼。

船上有用餐的船舱,因是洋轮,船上的餐点也是西洋餐点,餐具都是刀叉。程立平看着那些人熟练地用刀叉切着肉、喝着葡萄酒,也只能苦闷地摇头叹息。

他挑了面包、牛奶、羊排,一路小心翼翼地捧着回到了休息的独立船舱里。

殷实芳正斜倚在船舱的木板床上,手里翻看着一份洋文报纸。

在玉园,听过殷实芳与洋人士兵的对话,程立平便知她的洋文水平很高。而至今,她的身份,对他来说,依旧是谜。

他的双手抱着餐点,只能用脚踢上舱门,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餐点放在床头的小圆桌上。殷实芳偏头看了他一眼,看着桌上的食物,好奇地问了一句:“没有米饭么?”

程立平学着别人的样子切着羊排,似乎不太顺手。他皱着眉头回答着殷实芳:“只有西洋餐点,你吃得习惯么?”

殷实芳笑道:“我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

程立平切下一块羊肉递到她嘴边,苦笑道:“我吃不惯。”

程立平并未吃下多少,漱口净手后,他从床边探过身子,将床边的帘子卷起。玻璃舱外可看到绚烂多姿的晚霞,层层海雾翻涌如海浪,在水波声里,一点点吞没了海面上的片片残红。

程立平在床边坐正身子,看殷实芳望着舱外出神,他不忍开口败了她的兴致。

玻璃舱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照射在她脸上,女子娇媚的容颜更显温暖而哀伤,那一双秋水美瞳渐渐染上了层层雾气,泪水一滴滴落在她手中的洋文报纸上。

程立平知晓她为何而哭,任由她将脸埋在被子里低声地哭泣;而他,只能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没入海面时,程立平盯着她被泪水浸湿的眼眶,严肃而低沉地问道:“小殷,你是维新派?或者说是他们的后人?”

殷实芳讶然地抬头看他,没有作声。

许久,她才低声道:“不是。我只是钦佩他们。在海外,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家人,没有牵挂,只有一个信念:鞑虏不灭,无以为家。”

程立平低头握住她的手,轻声问:“你活得辛苦么?”

殷实芳笑着摇头:“有信念,不辛苦。”

程立平道:“我没有你那样大的志向。当今世道,程家势单力薄,能做的也只是兴民族之业,救百姓之苦。朝廷无能,百姓无辜,以杀止杀,何日是个头?”

殷实芳正色道:“三爷,太平盛世,是需要付出惨重代价的!我们都在努力,也会有更多人能清醒过来!”

程立平见她激动得满面通红,笑着调侃道:“你还有伤,如此激动,要与谁拼命呢?”

殷实芳怒得拍掉他的手,攒眉道:“爷与你说正事呢!”

程立平立马端正态度,凑过脸,乞求道:“那你带我走吧!带我去你的世界!”

殷实芳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叹息道:“你心中有太多的牵挂,你抛得下?”

程立平顿时语塞,不禁想到了等着他安然归去的越玲珑,还有那些抛不开的骨血亲情。再想到正阳门城墙下示众的尸身,他又一阵胆寒。

此时,看着殷实芳肃穆而庄重的神情,他再次觉得他与她之间隔着太远的距离。她始终是神秘而美好的,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敬重她、爱慕她。

哪怕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只要能看着她,他的心中便充满了希望。

洋轮在海上行驶了八日,终于在上海靠了岸。

而在洋轮上的这八日,程立平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与殷实芳的一举一动。在上海逗留的几日,因始终不见北京传来的消息,他不想在此坐以待毙,便决定带殷实芳回庐州避避。

在上海坐船走长江到达江宁的浦口码头时,殷实芳逮着他悄声说了一句:“三爷,从天津到这里,我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我们。”

殷实芳感知危险的能力较之常人更为敏锐,她如此说了,程立平更不敢马虎。江宁城对殷实芳的通缉也未曾松懈,程立平不敢进城,只能在城外的村头小旅店里住了下来。

殷实芳身上的伤反反复复地发,坐了一路的船,如今更是病倒在床,寸步难行。程立平不敢替她请大夫,只能找了家门庭冷落的药铺买了几帖药。

江宁城刚刚下过一场小雪,屋檐、树梢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风一吹,树梢抖动,便有簌簌雪花落满头顶。飘着细雨的冷清街道上,大风一阵阵地刮,卷得街旁店肆酒楼的青布招子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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