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26)

作者:vagary 阅读记录

何其不易。当时当世,谁还肯如此辛苦地伸出掌心,守候着不知几时才能落下的雨。我们要么盲目地供奉自己,要么远远地逃开自己,谁还肯,谁还敢,对那个人说出最后与最痛的一句:

我爱你。

无论如何。

我是真的爱你。

靳夕的短信一条又一条,不依不饶地发过来,我终于还是回了他的电话。

“不要再这样了。”我轻声地说,“对你,我是真的承担不起。”

他半晌不语。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离线。终于他仍是低低地说:“你还记得那一天吗?”

我不懂得。

“那一天。”他的声音辗转低弱,淡不可闻。

“那一天,你从书库里冲出来,你撞进我怀里。那一瞬间我以为我要永远被你舍弃。你对我说有人在注视着你,天晓得,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你知道是为什么。”

我握紧话筒,慢慢地睁大眼睛,无法呼吸。

“那时候,那时候我一样在注视着你。我不知道那另一个被你发现的人是谁?是程诺吗?

可是我也是一直在注视着你。是啊,现在说出口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怕你生气,是啊,我那时真的在偷窥你。”

我僵硬地坐在书桌上,一只手按住桌面,光滑而冰冷的木质气息透进掌心,仿佛一种死气沉沉毫无生趣的催促。

而他的声音依旧传来。

“我记得你第一次去书库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你穿了一身白,白色的连衣裙,那么长,好像要拖到脚跟,你穿白色的平跟鞋,戴一顶白色带网纱的宽檐帽子。你就坐在窗子边上,我看见阳光从纱的网眼里漏下来到你的脸上,你的脸色却还是那么苍白。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你有多么不像真人。你活像几米画中的女孩。”

我沉默得无法呼吸,不能呼吸。

靳夕,他让我如此窒息。

“看过几米的《地下铁》吗?”他轻声问我,似乎并不求回答,径自轻声道:“你就是封面上那个被天使的翅膀遮蔽了眼睛的小女孩。

究竟是你的眼盲,还是你的心盲?你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你。你永远都和一只可怜的猫咪坐在夕阳西下时黯淡的孤独里,我看着你,就忍不住想落泪。”

那只是你心中的宁静回忆。靳夕。我颤抖的嘴唇无法表白也无法分辩。你不知道你不懂得,靳夕。苏艾晚,或者只是苏沉香,那样幽暗空旷无法倾听的心。没有经历过那一切的人,根本不可能原谅和理解我的一身变数。苏艾晚的邪气和绝望,早已不是如此安详纯净的你可以解释。

归根结蒂,你爱上的只是幻觉。

而幻觉之中那个安宁脆弱的静谧女孩,如果我可以,我愿意把她的一切痛苦承担,把她的所有无邪供奉给你,报偿你如何的对我。

可是我不能。

即使是因为他,程诺。

或者只是因为我自己,这样残败无缘的一个自己。

“是啊,你就是那样的一幅画,我还记得那画上的句子。”

他的声音轻柔温存如呵气融尽一扇窗上绚绚冬花。

“‘谁会为我在黄昏的窗边读一首诗?’”

他缓缓地,轻声地自问自答:

“我会。”

觉新来,憔悴旧日风标。

魂销。

念欢娱事,烟波阻。

问怎生经得,如许无聊。

我深深地埋下头,手指忙乱地按上台灯的开关,光线骤然黯淡。床上的婴红在睡梦中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模糊不清地问,“几点了?”等不到回答就又沉沉睡去。

我衣冠齐楚地坐在书桌上,垂着头,他的声音恍如魔咒纵横来去。

午夜已近。

我慢慢地放下听筒。

闵白的声音清醒如水中月影,茫茫地从我头顶传来。我情不自禁浑身一抖。

“苏,你到底也该睡了。”

我慢慢地抬起头,注视她淋漓在乳白月光下的脸孔,纤眉秀目,清香光滑的皮肤,年轻的嘴唇带着吸血鬼般青春逼人的气息轻轻绷紧。那张脸在月光之内如我一样,凝冻精美似琉璃璧。十九岁。十九岁的少年女子。我们还能有多少不甘来铺陈多少人生的劫数呢?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问她。

“白。你是否真的中意南唐。”

她一双眼一眨不眨地停滞,瞳仁乌黑平静,气度幽深。我在月光下捏紧自己一束长发,死死地扯直,然后慢慢用指尖揉搓至迷乱。月光疯狂,充满了致人死命的蛊惑和虚无,然而美如梦幻。

我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知道。”

闵白的声音清明如镜。

那是一面映出我所有脆弱所有无助的镜子。绿枝摇曳,华年胜水。日光下有少年微笑一如当年。一旦伸出手指,轻轻一触,有个人就会毫无预料地跌倒在宿命前缘的脚下难以挣扎站起。

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望地面对了又一个苏沉香。

恍若当年。

我缓缓面对月光。五楼上的月亮一样明亮遥远,我并没有一丝一毫接近那叙述多少命运的光华。我想向它伸出手去,刹那间我想触摸它迷恋它,为什么我不能爱上这样的美丽,如果浮生如梦,至少给我一个难以企及的绝望。

至少,不要让我的心充满这样的寂寞奢望。不要让我的掌心承负这样的点滴眷恋。

不要给我希望。不要对我许下诺言。

不要让我如此,如此地依赖着你。

求求你。

南唐的声音依旧艳丽蛊惑如香,暗自迷蒙。我在听到的同时,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他平平淡淡地说:“来取照片。”

我不言语。他在那端微微一笑,“出来见我,苏艾晚。你明知我斗不过程诺。”

这个名字多少给我些安慰,或者勇气。

我自衣橱里翻出一件黑色大衣,竖起高领,宽幅腰带勒紧,一头长发用根镶着蓝玉的细簪子绾起,只留下额前一把长刘海飘荡沉浮。十月,天已清秋。风寒如辜负的心事。正好穿一双系带高腰靴子,高高的鞋跟轻轻碾碎黄叶一片两片,孤寂错落的声响,细碎嘈切,像打破了懦弱蜗牛龟缩的壳,迸发出一种玲珑残忍的快乐。

我的心跳突如其来的急迫,仿佛喝了太浓的咖啡,一时按捺不下那种预感般沉重槌打心头的悸动。破天荒地我早到他约我的地方。水银吧。

轻轻拂开垂挂的锦缎帷帘,走去他约好我的位置。隐约见他面前似乎有个人长身而起,拂袖而去。我细细地再看,已经一切如常。

那人的背影略有熟悉,仿佛似曾相识。

南唐。他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态度仿佛悠然自得,见我来了,只说:“喝点什么好吧。”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迟疑,犹豫是否该坐下来。冷不防他自桌下探过手来,扯住我衣袖用力一拉,我险些跌倒在桌边。

他看着我笑。无缘无故。我总觉出他笑意朦胧里见出残忍味道。丝丝缕缕,像线,像莫名诡异的束缚,恍惚无端。

说实话,我真的有点怕他,南唐。

但我今日却非来不可。

“你想说什么?”他看着我又仿佛不在看我,一根手指有意无意地弹弄着桌上的洁白花枝。他忽然轻声笑道:

“苏艾晚,我算是知道了。若不是有事求我,你根本不会再见我。”他忽然推开杯子探身过来,“我就有这么讨你厌?”

我不由得向后靠去,后背紧紧贴住椅背。他看了我半晌,微微笑着,坐回原处。

我看着他。南唐。这个古怪的家伙,并不秀美或者俊朗。凭心而论他的容颜比不上靳夕一半,但他们截然不同。这个男孩子,他眼角眉梢都是一种蛊惑。那算是怎么一回事。纵然他只是怀着颗伧俗阴暗的心,照样有人为他的幽艳气度所迷,难以自拔。即使是婴红闵白那样的女子,依然无法解释。

这不能不说是他的天赋。他有天分。他满足所有女孩子对于美的种种阴暗隐秘幻想,切合幻觉中对于那种美的创造者的奇妙构思。如果没有那个人,没有那段经历,我疑心自己会不会同样对了他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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