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8)

作者:vagary 阅读记录

靳夕,阴魂不散。

我诅咒地看一眼他,他戴着我一只耳机,倒是听得聚精会神,然后突然问出一句,“这哪个朝代的歌?咸丰年?”

我抬起头,“《Flee The City》,又不是老歌。”

“有三年了吧?”

“四年。”我承认。

他怪叫,“四年还不算老?”

我怔住。

四年……已经是很久的一段时间了吗?我竟不晓得。也许也是因为我不愿晓得。潜意识里,那四年与我无干,只是光阴似水,转眼我已十九岁,这是父亲的金钱或者权势都控制不了的现实。

我已经……老了吗。

那么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苍老。我不怕你,不怕。你不明白吗,我自言自语。我一意孤行,我一相情愿,我一无所知。我在书库里听到的声音,难道不是我一直以来想听到的你的声音。

我。我仍然在念着你。我承认。

靳夕放下耳机看我,“在想什么?”

我勉强一笑,“没什么。”

“那就是有什么。”他聪明地凝视我,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苏,你是这么脆弱的人,为什么要压抑着自己来承担所有事。”

我一颗心重重地被他一击。

我回答不了他,教我如何对他解释。我把音量调大。

他的手放到我手指上,温柔地停了一霎,然后悄然把机子关掉,慢慢地把耳机从我头上解下来,又轻轻地替我捋顺了头发。

我只能说我是感动了,一时想不了那么多。我说:“你找错了,你不该找上我。我已经没资格玩这样的游戏,做不了你的对手。”

他说:“但是我想找的只是你。”

“你不该这样想。”

他把厚厚的法理学教材推过来,“哪一本书上都没有规定我该怎样想。”他无所顾忌地注视我的眼睛,“你真的对我没有感觉?至少是和我一样的感觉。”

我模模糊糊地微微一笑,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经如是问过一个人,“你有多喜欢我?至少要和我一样。”

他的回答是:“你的天平不准,事实上只多不少。”

我苦涩地笑,笑了很久。都没发觉靳夕看着我的表情很悲哀。他抓牢我的手,“你真的不喜欢我?”

我不说话。我不知道。

“老天在害我。”他颓丧地说,“你真是我的克星。怎么会这样。”

我很不忍心,说:“更好的有太多,我不适合你,真的。”

“你有什么问题?”他突然问。

我一惊,别过头。

他看牢我,“女孩子不外乎三种理由,是第三种吧?”

我不响。

“其实有什么,你心事太重。过去是过去,根本就可以一笔勾销。你放心。就算你额头上有伤痕,自己不在乎,又有谁会比你更在乎。至少我就不在乎。”

我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摸头上的帽子。

“那天你在训练场上晕倒,我就看到了。”他说:“还有那次你把帽子落在书库里。”

我怔怔地缩起身子,两手支在桌上抱住头,习惯的动作,像鸵鸟。

他拉起我,“不要上了,反正也听不下去,出去走走。”

我顺从地跟他从教室后门出去。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我没有拒绝。有人转过头来看我们,一脸的不置信。我们没有在意。事实上我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没有在意。

我们走到楼下的树林里,人工的小桥流水,石子路边有日式石头灯笼,我喜欢那个灯笼。

我们沉默了半晌,之后我开口说:“我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人。”

“看得出。”他说:“那么你为什么会跟着我走。”

“也许因为你。”我坦白,“我不知道,你让我不能拒绝。”

“看,所以说我对你而言也是特别的。”他突然间眉飞色舞,“你并不讨厌我。”

何必如此苦苦追究,那并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是的,我不讨厌你。但那又怎么样呢。”

“那即是我有希望。”他转身又转身,终于面对我,“艾晚,你不必怕我。我对你的过去毫无兴趣。”

即是说,现在和将来他才有兴趣。

天晓得。如此下去,我真的会被他感动。

我问安然,“半年六个月,要怎么收场。”

安然笑道:“顺其自然,若是自己开心,也未必要急流勇退。”

我点点头。

“靳夕是好孩子。”她说:“我不会害你。”

我垂下头,不自觉又看到她脚踝上的纹身。她穿白色中式麻衫,褪色牛仔裤,却光脚踏一双黑缎鞋,鞋面上绣的花纹是云朵和白色蝙蝠。

“流云百福。喜欢的话,改天送你一双。”她微笑地说,毫不避忌。

“痛不痛?”

安然目光清澈,似乎将我一览无余,“痛过了就不会再痛。”

她站起身拿起藏青薄呢大衣,长到脚踝,刚刚露出一双绣花鞋,雪白的脚,黑色缎鞋,诡异又夺目,极尽无声诱惑。

我怔怔地看着她,安然,你能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我们去一个地方。”她微笑,“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不是‘很久很久以前’。”

“你知道昭陵?”她问我。我点头。

这是她故事的开头。我们在一家名叫MERCURY的酒吧里,她喝塔其拉日出,我喝春逝。

“我的高中就是在昭陵读的。”

我知道昭陵,那所中日合办的私立贵校,名门子弟集中营,里面的人一个个都宛如传奇。

安然,来自昭陵的她。

“我是名正言顺考进的昭陵,在那里遇见了她。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被她吸引。其实,根本没有人能不被她吸引。

她的英文名字是Echo。她是昭陵高中部新的,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学生会长。那年她还不满十三岁。”

我保持缄默。

安然,她的故事。

很老套的故事。她笑。我的故事。

少年时家境优裕,父母却长期不和。形同富有孤儿的生活,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孤单性情,隐藏的傲慢与流离态度,始终难以对人报之真心。慢慢地开始钟意灰色,中庸的色彩,藏匿着心头一切的自怨与自怜。见惯了父母的彼此厌恶又纠缠不清,于是对男女情事敬而远之。看在旁人眼里,有同九天仙子不惹凡尘,而个中冷暖,只有自家心事才知。

直到她遇见了她。

那个细小脆弱的混血孩子,她有一双奇异的眼眸,墨、青、碧三色纠缠互融如暗色霓虹。

见到她时,她身边已有男友。一个久慕她的声名,遥遥注视经年,终于如约而来的男孩,出色,而且钟情。然而那并不妨碍她的自由。

“她并不属意于他。”安然轻轻地说:“从始至终,Echo所真正眷恋过的,恐怕也只有一个何夕而已。”

何夕,昭陵学生会上一任的传奇。那个在她尚不满十一岁的时候便与她相见的男子,他大她九岁。是他,发现了她,培植了她,警醒了她,完美了她,也迷惑了她。

“两个月。他们的时间只有两个月。从相见到别离。事先,他远远注视了她两年,终于在离别之前,决定正视自己的感情。虽然她从来都一无所觉。

但自从相见的那一刻起,何夕就注定是她的咒缚。怪不得人,这就是命里注定。”

两个月。他给她信任,教她坚强地遗忘往事的不堪回首。

那个女孩子,她本是英伦世家嫡系子裔,首席继承人。稚齿无知,顺理成章地成为刀光剑影中的牺牲品。年少时父母双双离她而去的记忆,是她十一岁之前难以磨灭的梦魇,直到她遇见了何夕。

他教导她,人生在世,并非所有一切都必须通透分明地看在眼中;他告诉她,学会遗忘是多么残忍和重要的一种艺术;他扶植她,要她堂堂正正地坐上他的位置,成为新一任的学生会长,昭陵年轻的优雅君王。

一切完成之后,他离开她,远走,留下她自己在原处用思念和梦想浇灌自己,慢慢地成长。而他在耐心等待她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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