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103)

可是此刻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竟为私欲所挟,难以启齿。

倪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迟迟等不到他的下半句,她便开口想问,却见他的脸色微变,随即他抬起手来,掌中的那颗兽珠竟脱离了他的手,散着奇异的莹光,漂浮起来。

倪素看着那颗兽珠,莹光不断从中涌出,如丝线一般来回,逐渐勾勒出一道淡薄的影子。

她瞳孔紧缩,几乎是立即从床上起身,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她迈着蹒跚的步履靠近。

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在清源山泥菩萨庙中,他尸体所穿的那件,那是她亲眼看着母亲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衣裳。

不敢置信般,倪素颤声:“兄长……”

仿佛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兄长的音容存在于她的脑海里都已经开始泛旧,但当他此刻出现在她眼前,从前种种,又无比鲜活。

“阿喜。”

兽珠投射出的这道影子清晰而干净,他一点也不像泥菩萨里的那具尸体,腐烂而冰冷。

只这一声“阿喜”,徐鹤雪便见倪素的眼眶转瞬红透,她像个孩童一样,倏尔嚎啕大哭起来。

“阿喜,你瘦了许多。”

倪青岚的身影悬在半空,他伸手,却不能相扶,“为我,你受苦了。”

“不苦,”

倪素眼泪几乎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断用手背去擦,想要自己将兄长的脸看得更清楚,“兄长,我不苦……”

他是她记忆里的兄长,拥有与她相似的眉眼,那样清峻的面庞。

“早知如此,你就不要听父亲的话,”倪素哭得难以自抑,“若你不来云京科考,你就不会被人害死,我想让你好好的,让你活着,我很想你,母亲也很想你……”

她的勇敢,她的坚韧,在见到死去的至亲的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见到母亲了。”

倪青岚甚至不能为她拭泪。

“阿喜,其实我不希望你为我如此,你是我妹妹,我想让你过得好一些,至少,不要为我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可是阿喜,我又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妹妹,是兄长之幸。”

倪青岚看着她,露出了一分笑意,“你也不要再为我难过,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我都看得见,母亲也看得见。”

“往后,你一个人,怕不怕?”

倪素摇头,哭着说:“不怕。”

“我知道你是不会怕的,”倪青岚颔首,对她说,“儿时偷学医术,父亲打你鞭子,你也没怕过,你是个心志坚定的姑娘,我一直都知道。”

倪素从袖中拿出来一本书,她颤抖着手翻开,“兄长,还记得你与我说好的吗?我们要一起写这本治女子隐症的医书,你先教的我,你说等我长大了,等我看的病人多了,学到了更好的医术,我再反过来教你……”

“兄长做不到了。”

倪青岚轻轻摇头,温柔地看着她,“不过阿喜,你一定可以,对吗?”

“我可以。”

倪素泪湿满脸,哽咽着说,“我一定会的,这一生,我都会带着我自己与兄长未竟的志向去写这本医书,我要天下女子不再以隐症为耻,我要兄长的遗志与这本医书共存于世。”

“我倪素,愿以此志,躬行余生。”

第44章 采桑子(一)

兄长是笑着的。

但在倪素的记忆里, 兄长其实是不常笑的,他有些像父亲,在少年之时便显露其持重的心性, 在父亲一心钻研家学,为人看诊的绝大多数日子里, 一直是他这位兄长在管束着倪素的行止,教会她辨识百草,教给她做人的道理。

倪素曾以为, 这辈子她若有做错了事,或走错了路的时候, 也可以不必担心, 因为兄长会管束她, 会将她拉回来。

他是倪素血缘至亲的兄长, 更是指引她,鼓励她秉持心中志向的老师,从小到大, 是他让倪素明白,作为女子的这一生,她也许可以换种活法。

不做受困内宅的囚鸟, 要做展翅的飞莺。

倪素用力擦去眼泪, 以求能将兄长看得再清楚一些,却见他魂火拼凑的身形逐渐减淡, 她无措地伸手去触碰,却使魂火破碎流散得更快。

“阿喜, 兄长以你为荣。”

流光被兽珠吸纳干净, 只余倪青岚的这道声音响彻她的梦境。

倪素睁开眼睛,青灰的晨光已铺满这间屋子的棂窗, 她失神地望着上方的幔帐,许久才迟钝地摸了一把湿润的脸。

她记起昨夜兄长的消失,记起那颗兽珠飞回了徐子凌的手中,而她被他扶到床上,她裹在他的被子里哭了好久。

后来的整片梦境,都是兄长的音容。

倪素摸了一下枕头,触感有些濡湿,她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看见那道青纱帘子不知何时已被人放下,外面有一道身影坐在书案前,翻动纸页的声音带了几分刻意的小心,若不细听,是听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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