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104)

“徐子凌。”

倪素开口,鼻音有些重。

书案后的那人翻书的动作一顿,他立时起身,大抵是之前在登闻鼓院施术帮她挡刑时所受的惩罚不轻,这几月的香烛还没有将他的魂身修补得很好,所以他起身仍需扶着案角,站起来有些吃力,但他走来那道帘子前的步履却要快一些。

“怎么了?”

倪素看见他掀开帘子的那只手,虽然苍白,但淡青微鼓的脉络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于每一寸筋骨都是好看的。

他换了一身淡青的圆领袍,一截洁白的中衣领子更衬他如青松覆雪,一双眼清冷而剔透。

“你坐了一夜?”

倪素看他手中还握着一卷书。

“我不会有血肉之躯的疲累,即便是闭上眼,我也并不是在睡觉。”

化身鬼魅,作为人时的五感便会失去一些,他之所以拥有痛觉,只不过是方便土伯以此作为对他的惩戒。

而人的睡眠,人的食物,能够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诸般意义,其实都与他无关。

他很多的时候闭上眼,只是在试图回想自己作为人时的记忆。

倪素看着他放下书卷,点炉煮茶,她忽然发觉屋子里暖烘烘的,低头才看见不远处的炭盆烧得正红。

这一夜,也不知他添了多少回炭。

“我还没有谢谢你,让我见了我兄长最后一面。”

倪素窝在被子里看他。

徐鹤雪摇头,“土伯留这颗兽珠给你,应该便是用来答谢你,若无兽珠,我也不能帮你。”

“他答谢我什么?为你烧寒衣?招你回来?”

“嗯。”

“可是,”倪素发现自己竟想不起雀县大钟寺,柏子林中的那个白胡子打卷儿的老和尚的脸了,“他为何肯费周章帮你回来?”

机缘是很奇妙的事,譬如她若不遇徐子凌,也许便是一个人上京,也许,她会死在刑杖之下,也不能再见已逝的兄长。

那么,徐子凌的机缘,又是什么?

徐鹤雪闻声一顿,他的目光垂落于桌面,片刻,道:“因为我所求,亦是他所求。”

困于幽都宝塔的生魂,年年在幽释之期东渡恨水,可近百年之间,能渡恨水者寥寥无几。

不渡恨水,便难消怨戾,只能囚于宝塔,年复一年的恨,年复一年的怨。

但这对于幽都,并不是一件好事。

若怨戾充盈于幽都,则所有生魂必受其乱。

“那,”

倪素几乎是试探一般,轻声问,“你所求为何?”

这已算是,离他不为人知的心事最为接近的对话。

寒风轻拍棂窗,屋中炭火倏尔迸溅出几点火星子,徐鹤雪抬眸,窗外的萧疏冬景与他眼底的凋敝重合:“要洁净之人洁净。”

十五年,牧神山。

死在异乡尸骨无存,血已流尽的三万英魂。

他要一点,一点地为他们拂去身上血污,清算生前事,擦干净他们的身后名。

纵不能殓骨,也要殓名。

倪素其实听不太明白,既是洁净之人,又还能如何洁净?但见他起身倒水,她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再问下去。

“喝一些?”

徐鹤雪将瓷杯递到她的面前。

倪素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他这样,应该是不愿再说了,她拥被起身,接来瓷杯喝了几口,抬起头,再对上他的目光,她的声音轻了许多:“谢谢。”

天色更明亮了一些,玉纹推门进来服侍倪素洗漱,又为她篦发梳头,徐鹤雪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他站在檐廊底下,院中洒扫除尘的女婢与小厮来来往往,始终无人发现他。

“玉纹姐姐!”

一名小厮匆匆从前面跑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气喘吁吁地跑过徐鹤雪身边,立在门外喊:“前面有人找倪姑娘!”

“什么人啊?”玉纹走出来。

“说是……来诊病的。”小厮将食盒递给她。

诊病?

徐鹤雪轻抬起眼帘,果然,他听见房内响起脚步声,很快,那个姑娘迈着蹒跚的步子挪了出来,那双眼睛被清晨的日光一照,清凌凌的,“真的?”

“好像是来请您过去的,说是下不来床。”

小厮摸了摸后脑勺。

“我去看看。”

倪素扶着门窗,往前走了几步,玉纹忙将食盒放下跟上去扶住她,但她却忽然停下来,回过头。

徐鹤雪对上她的视线,随即轻轻颔首,朝她走去。

等在前堂里的,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她十分局促地站着,有一名小厮招呼她坐,她也不坐下。

见了倪素,女子才捧住她递来的热茶,说:“我……我娘身上不好,已经有小半年了,但她一直不肯请大夫,又怕药婆用不好药,一直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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