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河图(36)

作者:陈加皮 阅读记录

阿婆倏地从镜像中抽离,忙去抓阿戊。

这次,阿戊回握住她的手,拇指轻拂过她瘦极的腕骨。

阿婆怔然,瞪大双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失态地捶打被面,肩背战栗,灰黑的衣着和灰霾的棉被缩成一团。

阿戊离开了这个土屋。

夜晚。

雁洄听着溶洞的响动,数着白鳝暴动的时间,猜测阿戊用了三个瓦坛。

从解放后,形势恢复的1952年,阿巴与望峻开始通信:

我参与描绘地下河、捞尸,已有十五年,沅叔现年老,我无法做摒弃仁义道德之举,置他不理。之前沅叔联络的地质学者,也已抵达地苏,经过勘探,再度确认地下河脉的完整性及重要性,未来还有许多事缠身,沅叔有一夙愿也未有眉目,我不能离开,望你勿再提及……信上匆忙,得空再细与你详说。

雁洄不自觉在信纸上斜描下一笔,无心的歪扭。

七月七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

阿戊经巴独村,翻越峰丛,在曾流淌过又干涸的峡谷里,回头。

雁洄冲他露出笑,叹一声:“风景好美啊!”

满山的杜鹃开了,殷红的,苍白的,萎黄的。

阿戊独立于荒渺的峡谷。

——山中有精怪,长身彩脸,行动诡秘。

雁洄说:“阿戊,你不该回头的。”

阿戊闻到了薄荷草香,他说:“雁洄,狸花猫并不是喜欢我,而是每夜我都和它一起,在你的窗前,等天黑到天明。”

“ 它只是习惯了一种,毫无意义的陪伴。”

雁洄看着那个不见邋遢的香袋,问:“阿戊,失踪的人与你有关吗?”

阿戊不作回答,继续行他的路。

香袋丢了,他为什么又拾回来?

雁洄转身,背道而去。

夏日的这晚。

风止虫息,四周静得荒凉。

所以显得鬼喊谷的啸鸣更悲恸。

阿戊在凌晨时回来,逾越地闯进雁洄的卧室。

书桌上悬个电筒做灯,雁洄在翻看一堆过时的信件,她并未抬头看他。

阿戊却看到,灯照出的睫影颤了又颤。

“我没有杀人。”

摆出结论,辩词都不屑编么。

雁洄抬首看阿戊,灯影映刻的轮廓不明,低眉敛眼,收尽无数心绪。

叫她看出的不是一星半点陌生。

一副亦生亦死的躯体,竟然藏有人的复杂。

“你要我怎么信你?”

在巴独水洞钓上阿戊的那天,当时所用鱼线雁洄还多纺了两股,并用厚厚的油脂浸泡,轻易不能被岩石磨断。而他身上只有擦伤,并没有被白鳝咬出的孔洞,可见他第一时间就作出了判断,割断鱼线。他对危险有思考能力,却在她下水时选择跟随她,到底是为什么?

藏拙之久,才露声色,雁洄想起溶洞所剩无几的瓦坛,讽道:“是被嗜血症反噬了吗?”

“我感觉到不平稳时,力量消耗会加速。”

“什么能让你不平稳?”

阿戊默了默,说:“明天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无论你信不信。”

雁洄冷笑,“那就去吧。”

*

第二天,雁洄和阿戊等车等了很久。

司机不是说客满,就是有人提前约了。

雁洄没细究,至少人家还愿意维持你的体面。

最后是地质队的卡车要去县城采购,顺带捎上了雁洄和阿戊。

在茶水棚下车,阿戊带雁洄走过农田,推开一间小土屋的门。

屋内太暗,雁洄适应了会光线,阿戊已经拿起桌面的药袋,蹲在床前,驾轻就熟地帮床上的人换药。

换完药,床上的人终于发出动静。

“哦,你来了。”

嗓音像渴了许久,又被沙砾磨过的那般沧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雁洄以为人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阿戊用手碰了碰桌面的水壶,早就空了,他说去倒水,阿婆拉住他的手,让他等等。

阿婆挣扎着要起身,拒绝了阿戊的帮助,双臂支撑,腾挪臀//部,简单的动作她做得气促喉喘。

老人和青年之间,有雁洄无法插足的东西,她走去开了一扇窗。

阳光像踏了矮阶,层层地递进屋内泥地。

老人的目光从地面,掠过雁洄,最终停留在小窗上。

“那日是七月七,我还记得,都还记得……”

“还盘王愿,驱离旱祸,降落雨泽……山泉源源,米粟又满仓,红绸点了长灯,长者们捧酒唱祝歌,孩子啊笑啊笑地敲铜鼓……嘣!嘣!地动山晃呀……”

这些话,她每日都要说,即使阿戊不在,她也是每日都要说。

说了足足七十八年,何等的折磨。

“没了,就都没了……”

如今阿婆说完,却露着浅浅的笑。她缓缓闭上双眼,头忽一侧,像失去了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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