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15)

我扶起他软绵绵的身体,轻轻放在地上,用雪白的围巾盖住,又捡了几张报纸包好那幅油画夹在腋下,关上灯,合上门,静悄悄走了,生怕脚步一重就会惊醒梦中人。

【5】流年

这副画,我终于无法交给红发军官,因为再也没有机会。直到过了很多年,当我老了,白发苍苍,坐在摇椅上看着花园里怒放的野玫瑰时,我仍会想起这不长不短的一个多月,四十天,能演绎多少人、多少事。它像一首摒弃了格律的新诗,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我去找过他,扛着钓竿,腋下夹着画板,刚到司令部的大门口就被站岗哨兵拦住。我报上父亲的名字,哨兵说:“对不起,樱少将和水副师长有事外出,你明天再……”还没说完,他突然端平步枪,冲我斜后方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这时已经是黄昏,天色半暗,我转头,正看见一个青色人影闪进路旁胡同里,轻盈地不见了。

哨兵放下枪,骂骂咧咧地说:“妈的,撞鬼了,隔三差五的来,不累啊,是特务的话,小心别让我抓着,整死你……”他大概已经把我忘了。

我沿来时的路往回走,打算叫个黄包车,到那狭小昏暗的胡同口时,竟然脚步一转往里走去,我隐约觉得那是个我认识的人。

走到半深处,一角青色的衣袍从岔道拐角处探出来,那人站在后面一声不吭,低着头,是个比我矮许多的清瘦男人。他似乎正想着心事,连我走到跟前都没发现。我看到他被刘海阴影半遮住的脸,突然明白了。

“藤老板。”我轻声叫道。

他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才发现没路可退。于是警戒地看着我,有点疑惑又有点诧异,过了老半天才盯着我的头发想起来:“啊,你是那天跟他一起的……”

“对。”我笑眯眯说。他跟唱戏的时候不大一样了,那时他扑了粉、描了上翘的眼角眉梢,像个漂亮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现在素面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夹袄长袍,虽然仍旧很漂亮,却已经带上男人的英气,身板也挺得笔直,没有半点媚态。

“来找他?”我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就是忍不住想问问。

他一下子又羞又怒,虽然面上仍是平和的,声音却变大了些:“胡说!我为什么要找个只见了一面的男人!”

“我说过你要找谁么?”

他哑口无言,反驳的话哽在喉咙里,半天也说不出来。我叹口气:“藤老板,我是欣赏你的才情才要同你讲。和你一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也不想再见了。不要把自己陷入困境。就像现在这样,放着大路不走,却走这狭小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哈。”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狠狠瞪着我,“你算什么东西,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儿,不识人间疾苦的富家少爷。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些!”

“告诉我。”我逼近他,挤得他紧紧贴在墙上。“别再靠过来!”他大吼一声,拳头捏得死紧,下一秒就要往我脸上砸。

“告诉我,什么让你没法死心,什么让你觉得,也许可以再见他一面,也许他能够再认出你。”

他愣住了,半晌没说话。过了很久才松开手,喃喃地说:“他傻呆呆看着我,那么痴痴的,真是惹人怜爱。我在台上,他在台下,那么好看的一双眼,仿佛只看着我一人,仿佛就是为我而生。我连行头都没换,匆忙出去只为再见他一面,不小心摔了个跟头,被他扶住了。他还跟我说:藤老板,怎么这么迷迷糊糊的,你要感谢本天才……”

我笑了:“他那样的人,对谁都殷勤,惊鸿一瞥的红粉佳人,志同道合的蓝颜知己……可是兄弟只有一个,爱人也只有一个。记得他身边的男人么,梳着大背头的、挺英俊的男人,那就是他的兄弟……”后面的话我没说完,他已经狠狠抹了一把脸,推开我向外走去。我看着藤真健司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单薄得像片纸蜻蜓。

夜深,我在房里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藤老板说得真对,那么好看的一双眼,从画里向外望出来,仿佛只看着我一人,仿佛就是为我而生。那么好看的一头红发,那么好看的一副身体……这个男人,只有被变成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才是属于所有人的美好记忆。

有人敲了敲门,轻轻走进来,又把门关上了。是表妹,她说:“哥,我睡不着,这几天心里总是堵得慌,怪难受的。总觉得今日过了,明日一早醒来,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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