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昼(24)

作者:阮阮阮烟罗 阅读记录

当比赛被皇叔突然叫停,又见到穿着击鞠袍的皇叔亲自执杖下场时,萧珏就知自己今日讨要姜烟雨的行为,大抵是拂逆圣心了。也许皇叔是不允许别人染指与他有关的人与物,即使只是名小小的御前宫女而已,又也许姜烟雨在皇叔那里与别不同,并不似皇叔所说的敝履一般。

萧珏知他该退让了,他是臣是侄,在这第三局老老实实输在皇叔手下就是,可是……可是这世间他想要的很少很少,而皇叔拥有很多很多,萧珏遥看一眼场外观亭畔侍立的纤弱身影,那一夜拥她在怀的心中悸动,仿佛又在此刻怦然,促使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球杖,策马向前。

圣上亲自下场后,比赛竟比之前还要激烈数倍。原本永宁郡王离最终胜利只一步之遥,然而圣上亲领另一队后,驰疾如电、扬杖如飞,一球接一球将比分追平。眼看场上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这最后一球花落谁家将决定最终胜负之时,场外看客们紧张地几乎要屏住呼吸,阴沉许久的苍天,也在这时飘起了泠泠细雨。

最高的看台上,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球场上,将手中帕子攥拧成皱巴的一团。当彩漆马球如闪电穿雨疾飞,两匹壮马在雨中奔腾交错,年轻男子所执球杖先一步击到球身时,太后心中先是惋惜痛恨,而后见少年在败局将定的情形下,竟不顾危险地以身迎杖,只为搏得那万分之一可能的抢球机会,登时吓得脸色煞白,猛地站起身来,惊声呼道:“韫玉!”

太后寿辰日,天子与永宁郡王为“彩衣娱亲”而对战的一场马球赛,最终以圣上赢球而郡王落马受伤告终。与宴众人皆退,永宁郡王被扶送至太后的永寿宫,殿外潇潇雨声中,太后紧张地看着太医诊视孙儿,满眼都是后悔。

即使永宁郡王并无大碍,太医说郡王只是落马时崴了下脚,未伤筋骨,只要静养些时日不下地走路就会好了,然太后回想当时马球场上的可怕情形,想若皇帝将球杖重重地击在韫玉面上、想若韫玉落马时摔伤了头颅脖颈,心中仍是后怕不已,再三要求太医仔细诊看韫玉身上是否有其他伤处、是否有受内伤。

当多名太医联诊,再三道永宁郡王并无内伤,请太后娘娘放心时,湿红眼眶许久的太后,却似被这一句“放心”激到,忽地落下泪来。“哀家如何能放心”,她哀戚地哽咽着道,看一眼永宁郡王,再看一眼皇帝,眸中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太医们不会诊断错的,孙儿就只是脚踝有点疼而已,身体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适。”坐在窗榻畔的萧珏,努力安慰太后,请皇祖母宽心。

“真的没事吗?”太后犹是无法宽心,握着孙儿手臂的手攥得紧紧的。

萧珏知道自己今日所输去的,可能再也得不到了,却还是在太后关切的目光中,轻声说道:“真的没事。”他微垂眼帘,“孙儿只是受了点轻伤而已,休养几日就好了……就会好了。”

“你这傻孩子,马球赛输了就输了,有何要紧,怎能不顾自己安危”,太后长叹一声,语气既是在教责孙儿,亦透着深深的懊悔自责,“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萧珏在太后的关心训责下,未再说什么,就只是将头垂低,默默听殿外雨声繁乱。萧珏身旁不远,皇帝已在窗边沉默伫站良久,他眼前窗外,暮色四合,漱漱急雨腾着苍茫的水汽,白蒙蒙一片渐淹没于越发暗沉的天色中。

约莫酉初时候,侍等在殿外的周守恩,见圣上从永寿宫中出来,忙从弟子进忠手里接过雨伞,就要为圣上遮雨时,圣上却微侧首瞥了眼一边的侍女。周守恩心中一动,就忙将雨伞塞到那侍女姜烟雨手中,令其近身侍奉。

虽天还下着雨,但皇帝却不坐轿坐辇,就在擦黑天色与潇潇落雨中往紫宸宫方向走。因皇帝身材高大、步子又迈得比她宽,擎伞跟侍在后的慕烟,不仅需快步跟上,还需将两条手臂举得老高,才能将伞勉强撑在皇帝头顶,这一路不可谓不艰难。

她已在雨中跟走得艰难,然而皇帝却不知是为何事所激,脚步越走越快。慕烟又要紧步跟随,又要极力举高雨伞为皇帝遮雨,在雨中如只断线风筝越发步伐不稳、气息急弱,又不慎一脚踩在湿滑的石径上,就似要摔倒时,身前急走的皇帝却突然顿住脚步。

慕烟稳不住身形更来不及收脚,直接一头撞上了皇帝后背,所擎雨伞失力地倾砸在皇帝头顶,伞面雨珠簌簌流下,如水帘落淌向皇帝面庞。

第19章

圣上被淋了一脸一身的雨水,回到紫宸宫的第一件事,自是要沐浴更衣。这差事原同日常盥洗之事一样,都是御前内官伺候的,然周守恩想了一想,转而吩咐姜烟雨入内伺候。

慕烟惊得将眼睁圆,“我……奴婢……”

周守恩不容她推拒,就令人将浴巾寝衣等通通交予她,冷声催促道:“快进去吧。”

周守恩这会儿可半点不想伺候圣上,不仅是因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现下心情不好,更是因他比别人更知晓圣上是为何心中不快。在龙首池马球场时,旁人因当时鼓乐嘈杂没能听见开赛前圣上和郡王说了什么,但他当时侍奉在侧可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圣上是为永宁郡王讨要姜烟雨的事暗暗动气呢。

圣上既是为姜烟雨心里憋着火,也就该由姜烟雨去承受圣上的怒火,他可不去触这霉头。周守恩就以御前总管的身份,硬将姜烟雨催逼进了圣上沐浴的甘泉殿。

慕烟只是一小小宫女,当然无法违抗御前总管的命令,就只能捧着衣盘走进甘泉殿深处。深殿重重帷幕后,九道白玉龙首吐水入池如泉声淙淙,蒸腾水汽氤氲如山间云雾,缭绕着年轻男子披散的乌黑长发与修长挺直的肩背,晶透水珠沿着他脊背上的山峦起伏缓缓流下。

慕烟低垂着眼挪近,尽量不教自己的视线与皇帝的身体有任何接触,先将数只百和丝罗香囊沉入白玉浴池中,再将捧着的澡豆等物放到一边,拿起了梳篦和花露。

她不想触碰皇帝的身体,就避开伺候沐浴之事,只给他梳洗头发,一边十分动作缓慢地拖延时间,一边盼着皇帝张口说出他近来最常对她说的两个字——“下去”。

然而近来她为行刺之事希望能常伴帝侧时,皇帝动不动就叫她下去,这会儿她盼着赶紧离开,皇帝却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慕烟磨磨蹭蹭地为皇帝梳洗长发许久,终是梳无可梳、洗无可洗,只能拿起澡豆,缓缓靠向皇帝的手臂。

将澡豆想像成扎在皇帝身上的利器,或许就可以少些心理煎熬,慕烟正这样想并要为皇帝擦拭手臂时,忽然手腕被皇帝攥住,澡豆滑落入兰汤的瞬间,她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竟也被皇帝扯入水中。

慕烟不会游水,在被拽入水的那一刻忘记浴池水并不会深到将人淹死,只见眼前白雾茫茫一望无际如是汪洋,惊慌恐惧之下,下意识就反手抓住最靠近她的“救命稻草”,如浮枝渴求依附。

然她所抓住的“救命稻草”,正是拽她下水的人,也是她的杀兄仇人。慕烟醒过神时立即松手后退,但皇帝攥着她手腕的手半点不松劲,径将欲退的她拽到他身前,目光幽深难测地落在她脸上,身形亦如山海阴影向她覆来。

他今日失控了,在龙首池马球场上,为了韫玉想要姜烟雨那句话,为了姜烟雨,在马球赛最后关头无法自控地下场,并为抢夺胜利差点伤了韫玉。皇帝直到此刻都不明白他为何会为姜烟雨失控,只知他那时无法不下场,在韫玉即将赢球并赢得姜烟雨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忽然清醒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将姜烟雨当小兔子养着玩,如果姜烟雨只是他豢养的宠物,韫玉想要,他可立即将姜烟雨送出,无须任何附加条件。可是当韫玉即将赢下马球赛时,他近日来为姜烟雨絮乱躁动的心意,如被火上浇油,他突然醒觉他不接受姜烟雨为别人所有,哪怕那个人是他的至亲侄子,他不能将姜烟雨拱手送出,抑或是同他人分享她,就似他的权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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