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25)

秋雨悄悄地占据了小城,也占据了真璞一颗愁苦的心。人们都在开始准备过冬的厚衣,他却躺在榻上,任病魔如影随形。

碎玉走后,他便落下了咯血的病,但秋试在即,也只能带病赶考。

这一次命运似乎要眷顾他,初试完后,他的考卷已被选中。复试时考官出的题似曾相识,细细一想,这个题目之前自己戏作时竟已写过,碎玉看时,还曾赞赏不绝。

于是便生出了几分信心,连病痛一时也只觉轻了。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方要释卷,却突然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来。

于是又停下来,从头把卷子读了一遍,这一读,便读明白了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这一篇文章,有一处,当初碎玉曾指着对他说:

“譬如这里,是绝对要改的。这样的词语在他人看来,如同蜀之日、越之雪般,无法接受。但你的词沉博绝丽,我怎样改,都是亵渎。”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考官。考官长了一张微胖的脸,脸上有着在官场浸淫久了的麻木的神情。这样一个考官,能否读懂自己文中的精妙之处呢?

那便改了罢。他提起笔来,看着碎玉指过的那一处,久久无法动笔,心却一点一点痛起来。

碎玉说得没有错,这一处,怎样改,都是亵渎。自己曾那么引以自豪的沉博绝丽的文字,如果真的改了,自己也不再是自己了罢。将来如果再见到碎玉,他是否也会和面前这考官一样,微胖的脸上只有一种世俗麻木的神情?

他长叹一声,扔下笔,将试卷递了上去。

那次复试,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精力。昏昏沉沉地回到家后,他往床上一躺,然后便没有再起来。

所幸妻仍留在身边,请了大夫来看,开了不少药,但病情仍不见缓解。

只是这两天,该到秋试发榜的时候,真生的精神又稍微好了些。虽然仍是无法下床,但他已能半坐起来,一直侧耳听着门外的声音。如果道贺的人来到家门前,也许他便能坚持着下地出去接榜罢。

一直等到傍晚,终于有人来敲门,真生本已躺下,一时又激动得坐起来。听见妻开了门,进来的却不是道贺的人,而是妻的姐姐。真生一阵失望,又重新躺下。刚闭上眼,便觉有人开门看了看,又将门关上。

“他睡着了。”是妻这样说。

“我跟你说个事,你不要难过,”虽然妻的姐姐压低了声音,但真生却莫名地听得一清二楚,“今天秋试的榜下来了,妹夫并不在上面。”

“这……”妻的声音有微微的惊讶,又有几分失望,“怎么会呢?是不是看错了?”

“怎会看错?我还托我相公去县里问了,听说主考官说他乱造典籍,第一个就将他划下来了。”

“他一天都在等发榜的消息,”妻叹息着,“让他知道了,可怎么好。”

姐姐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却说:“早说他不像个能高中的人,你和爹却都听不进去。如今可好了。”

妻没有说话,沉默一阵,又听姐姐说道:“我看他这样是好不了了。不如你跟我回家,早做打算罢。”

妻哭了起来。纵然隔得很远,真生仍是清楚地听到了她的抽噎声。许久,她哽咽的声音,幽幽从外面传来:

“我知道他这样是好不了了。可是我既然嫁了他,总归是他的人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走……”

真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坐了起来,虽然仍是虚弱,却慢慢地走下床,向房间后门走去。

推门的声音很轻,一点都没有惊动前门的两个人。然后走出院门,他便发现自己来到了大街上。

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那个家,竟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了。他只是沿着街,慢慢地朝着某个方向走。雨已经停了,可黑夜也快来了,天地间一片昏沉,看不见行人,只有暮霭茫茫。

身后传来车铃声,真生便站到一边,等马车过去。那是一架极为美丽的马车,车厢四周悬着紫藤花,经过他身边时,他闻到一股极好闻的香气。

他等着那车过去,可车竟在他身边停住了。车厢的纱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绝色的脸,用颤抖的声音问:

“……可是真郎?”

真生如堕梦中,良久才明白过来,眼前这泪眼婆娑的女子,正是碎玉。看着她急急自马车上奔下,脑中瞬间仿佛想了许多,又仿佛一片空白,只知道张开双臂抱紧了她。熟悉的香味传来,他不由泪如雨下。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哭了又哭,最后碎玉捧着他的脸,流泪道:

“怎么变得这样憔悴了!”

真生无言以对,但因碎玉在旁,想到此前受的所有苦,已统统不值一提了,便只是喃喃说道:

“带我走罢……无论哪里。天上、地下,我都跟你一起。”

如果说前番说这话,还有一丝犹豫的话,此刻说出这句话,内心已只有决绝与期盼。看着碎玉点了点头,真生那颗沉甸甸的心便似瞬间飞到了云端。至于那些压抑纠结着的身后事,也再无任何值得留恋了。

他就这样跟着碎玉走了。车声辚辚,一直将他们带到京都。碎玉为他安排的住处,屋舍精美,童仆如云。再没有生活的烦忧,也没有旁人的冷眼折磨他的心,生活闲适而安逸。

可心底的那一团火,却始终不曾被这安逸消磨。碎玉也似察觉到这一点,有一日,面带喜色地对他说:

“你可知道新晋顺天正考官是谁?正是你师父汪瑟庵先生。”

真生一听,亦觉欣喜。前番他病时,先生也因官场倾轧,免官抱病在家,只道是年事已高,再好不起来了。没想到如今不但复出,且刚好主考御试。顿时喜上眉梢,连忙去汪公处拜访。

师徒相见,欣喜之余,也难免唏嘘一番。酒至半酣,汪瑟庵感叹着说:

“以往众弟子中,资质最高那个就是你。见你屡考不中,老夫也认为这世道没什么希望可言了。没想到如今总算能见到一个清明官场。”

听到汪公这一番话,真生也是百般感慨。但想到此次科场不必再曲高和寡,又生出许多信心来,而眼前这本来黯淡窘迫的世界,也渐渐变得可爱起来了。

次年开科,真生被选为南元。

道贺的车马堵塞了住处外长长的巷道,喜讯接二连三传来,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从一个布衣书生变成了名满天下的贵人。

此前所求的,一瞬间统统来到他的面前。人生又还剩下什么遗憾呢?

喧嚣渐渐散去,最初那近乎癫狂的喜悦,也渐渐沉淀下来。

他并非不再快乐,相反,就是因为过于快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可是,到底是少了什么呢?

他终于想起来时,是在叶子簌簌落下时。一片肃杀中,碎玉望着他的眼睛,问:

“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在想……”他犹豫着说,“我想回家一趟,把妻接来。”

碎玉怔了怔,却问:“为什么呢?”

“既然高中,也应当荣归故里。更何况……此前她纵有千般不是,却始终不是薄幸弃我而去之人。我离开这段时间,她想必受了不少苦,如今也是接她过来享福的时候了。”

真生娓娓道来,心想以碎玉的性格,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没想到她的脸色却沉了下去,说:

“你不要回去。”

这一次轮到真生愕然,以为碎玉起了妒忌之心,忙安慰道:“我也只是尽我的义务,并不作他想。”

“不是这个意思,”碎玉低声道,“总之,你若回去,便会后悔。”

“我总是要回去一趟的,”真生有些急,声调不觉也抬高了,“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自读书起,城中欣赏我的人都在等着我金榜题名,不欣赏我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自那时起,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日能荣归故里——教我如何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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