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26)

“旁人的目光,于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碎玉看他的目光充满哀伤,“难道这里还不够好吗?”

“是很好,所以我还是要回来的,”真生斩钉截铁道,“但是当初立下的心愿,如今既然有了实现的机会,又怎能不去将它实现?”

那是他和碎玉第一次起冲突,也是第一次,真生拂逆了碎玉的意思,毅然踏上了归家的路程。

家乡正值秋雨连绵,将昼夜连成一片。富丽的马车经过残破的城墙和泥泞的街道,真生默默看着,有些奇怪:这破败的城,是如何在前半生的时光里牢牢囚禁了自己的灵魂?

刘府的大门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而自己曾千百次忍气吞声呆着的岳丈家,更似是山野之间的小茅屋。

来到昔日的家门前,真生愈发茫然。这真是自己住过十多年的地方吗?那曾经仿佛迈也迈不出的门,如今看来为何如此狭隘而不值一提?

街上很安静,即使是这带着京都的繁华意味的马车停了下来,也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真生并不以为意,下了马车径直往家中走。以妻子的性格,一会她喜极而泣的哭声,无论如何也会引来许多人围观的罢。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摇曳的灯光让室内看起来更加昏暗不堪。一片昏暗中他看见他的妻,便快步走去,大喊道:“我及第归来了!”

声音似将妻狠狠吓了一跳,竟将手边的一只茶杯失手撞得粉碎。她看着真生,脸一下变得煞白,惊讶道:

“你……你来做什么?”

“我来接你走啊,”真生笑着,只感觉这是人生最快意的事情,“我接你去京城,做状元夫人。”

妻竟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用手挡着,颤声道:“你为什么要吓我?”

“你在说什么?”真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异样的感觉泛上来,眼前的妻分明是在害怕,这又是为什么?

“你走罢,走罢……我并没有负于你,你为何要加害于我?”

妻一直退,退到了墙角,退到了那盏油灯附近。借着微弱的光,真生突然发现妻穿的竟是一身素衣,额角别着白花。他再低头看看自己,崭新的官服好好地套在身上,腰上的玉带散发着明亮的光。不安的感觉再次袭来。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

“去年落第后,你都死了一年了,我只道你早去投胎了,还回来做什么?”

——还回来做什么?

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妻的声音飘荡开来成了无处不在的咒语。咒语渐渐模糊,心底却有个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

“你若回去,便会后悔。”

真生终于明白过来。仿佛是一场大梦初醒一般,用了最后的力气长叹一口气。看看自己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化为粉尘。而那鲜亮的衣冠就这样一点一点往下坍塌,徐徐枯萎,有如蜕下的皮。

——原文见清代朱翊清《埋忧集·真生》。

后记

解读《真生》,要从原文作者朱翊清说起。

朱翊清生于清乾隆年间。早年热衷于科举仕进,但屡试不中,五十岁后绝意仕进,后潦倒而终。

真璞的一生,其实就是朱翊清的一生最好的写照。

也许是对角色倾注了许多自己的感情,原文笔调显得激愤而悲凉。才华横溢、抱负满腔的真璞,生活中却处处碰壁。屡考不中,得不到周围人的理解,乃至只能对荒坟上的骷髅倾诉。所幸遇到美丽的女鬼,在她的陪伴鼓励下最终得以高中,去给一直看不起自己的妻子报喜时,却发现自己其实早已去世,而此前的种种梦想,早已化为尘土。

真生固然不幸,但在冥界好歹也是实现过一回梦想。朱翊清的世界却没有女鬼,大抵也没有死后那能让天下才华都得以施展的世界,所以他只能在潦倒中度过余生,写下真生的故事。

有人说《真生》一文,模仿《聊斋》中的《叶生》的痕迹很重。细细读来,也确实如此。但不必追究是巧合还是模仿,蒲松龄在《叶生》中的最后一段话,极好地诠释了一切:

“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六)《云端》

十四岁那年,我决意离家远行。

听说在这邠山之南、千里之外,存在着一个我从未看过的花花世界。

离去那天,秋叶漂满了涧水。父亲站在村头的路口,仿佛有千言万语要交代我,但最终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子浮,希望你以后可以想起,家里还有你的父亲在等着你。”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然后急急跳上了出山的马车。沿途风景如画,可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那里有十里的曲栏、十里的灯红酒绿,纵然是这山中的如画风景,比之也应失色。

后来,我在遥远的金陵迷了路。

果真有十里的曲栏,但看惯了,便发现其实还不如家中青瓦叠成的飞檐精致;果真亦有十里的灯红酒绿,但看厌了,其实也并不如迟归时房中那一盏油灯如豆来得温暖。

我见过许多人的脸,笑的、哭的、善的、恶的,即使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冰美人”薛白琴谄媚的笑脸,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那是刚到金陵没多久的光景,在装饰得皇宫一般的凤凰楼内,她倚在门边,穿着绛红色的纱衣,媚笑着对我说:“随公子留多久都可以,即使要留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的。”

可是一转眼,她便仿佛忘记了当初的笑、当初说过的话。望着空空如也的钱囊,我甚至也开始怀疑当初所见的一切到底是真,还是我在这十里烟花场中做过的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我开始想到归去,但我已找不到归去的路。

我一路乞食,蹒跚北行。身上染的疮开始溃烂了,一日一日地散发出恶臭。

即使家园出现在面前,我想我也没有勇气推门进去了。可是依旧下意识地北行。倘若这一生注定要终结在这样的潦倒中,好歹也是死在归家的路上。

北方的山上,叶子已经开始发黄了,落下来漂满了山涧,宛如我离开时的光景。可是山那样高,山路错综复杂,我带着溃烂的身子拾级而上,却不知走到何时才是个终结。

后来我终于再也走不动,横着倒在了涧水旁。天渐渐晚了,淡蓝色的薄雾悄悄漫过斜阳,山谷中开始回响着虎狼的号叫。我带着不甘决定就此闭上眼睛,却感觉不远处有一个人,迈着极为轻盈的步子,风一般地来到了我身边。

于是我抬起眼,看见一个极美的女子,晶莹的肌肤如雪一样白,如画的眉目上没有一丝尘世的沧桑。她垂着眼,用一种悲悯的神情看着我,许久,轻轻说道:

“我乃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不畏虎狼。”

那是极为隐蔽的山洞,门前有溪水横过。越过一条巨大的石梁,便能看见石梁后隐藏着的洞天。室内并无烛火,却不知为何四处明亮。有两处石榻相对而置,一处垂着白纱帐,一处堆满蕉叶。那神仙似的女子将蕉叶移开,对我说:

“你今晚就睡这里。”

我看着自己溃烂的身体,十分尴尬。她似察觉到我的尴尬,淡淡一笑,说:

“门前溪水,可以濯烂疮。”

我依言而去,就着月光在溪水中仔细地洗了自己的身体。回到室中时,看见她正将蕉叶剪裁成衣裳。见我进来,便说:“晓取着之。”

然后并不再多言,做好了衣便上了自己的榻,垂上纱帐睡去。我大着胆子悄悄望过去,见她果然是睡熟了,如画的眉目在几丝乱发下显得格外安详。洞中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我感叹着此处似非人间,终于不觉也沉沉睡去。许久以来,第一次不曾有梦。

醒来时,发现昨夜放在床头的那一摞蕉叶,都成了光滑的绿缎子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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