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27)

我换好衣服步出山洞,发现洞外的一面是极险的山崖。看不清有多高,因往下望去只有白云渺渺。山涧旁,那神仙似的女子仍手执一摞蕉叶,也不说话,也不看我,拿一把剪刀对着蕉叶剪。

剪出来的形状如饼、如鸡、如鱼。我好奇地看着,一转念间,发现才剪出来的蕉叶,竟成了香气四溢的食物。

她拿出一个坛子,对我说:“倒酒。”

刚倒出一杯坛子便空了,我无措地看着她,她又淡淡说道:“去溪中取一坛水来。”

我取了水,她示意我又倒。水倒入杯中便酒香四溢。再看看坛中蓄的,也分明是酒而不是水。于是心中有些明白过来,眼前女子果非尘世中人。

她招呼我坐下共食,我却有些畏惧。她又似看懂了我的心,微微一笑,说:

“我叫翩翩,和你并没有什么不同。”

果真没有不同吗?我坐下,吃着那些蕉叶剪成的食物,入到口中却分明是饼、是鸡、是鱼的味道。我悄悄抬眼看她,她立即感觉到我的目光,对着我坦然一笑。这一笑,可真是倾国倾城。

身上的烂疮渐渐好了。

那些饥寒交加、贫困潦倒的感觉再也不会困扰我。在这云端的山坡上,葱郁的蕉林自是温热的食物、贴身的衣,门前流淌的溪水自是醇美的佳酿。

即使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人,也并不觉得?寞。每日醒后,便坐在洞口看脚下缓缓流过的云。云朵变幻莫测,有如人生。看得久了,也就并没什么大不了。但是云朵旁边坐着翩翩,那又不一样。

她始终穿着绿色的纱衣,乌发松松地挽于一边。她的神情总是那样恬淡,恬淡得仿佛世间发生的一切都无法引起她情绪的变化。我也曾听说过仙女的传说,她们有着赴不完的宴席、演不完的爱恨故事。可是传说中的这一切,和眼前的翩翩比起来,竟是不一样的。

她安静得似这云端世界的一部分,总是默默坐在溪边石上看着脚下的云。晨露沾上她的睫毛,暮霭化作她的纱衣。这样的女子,倘若出现在尘世,不知会改变多少男子乃至国家的命运。可她却只是一个人默默坐在这无人的云端,这样漫长的时光里,她可会寂寞?

这样想得多了,思绪便开始不安起来。从一开始的偷偷看,到后来的理直气壮地盯着她看。夜里入睡后,我也常常会坐起来,借着洞中雪白的光亮看她熟睡的脸。她总是睡得很沉,起伏的呼吸在蕉叶被下勾勒出玲珑的曲线。我的目光时常贪婪地顺着那些曲线走下去,浮想联翩,乃至不能自持。

她不是不知道我炽热的目光,却从未因此流露出不悦。于是我偷偷揣测,也许她真的是寂寞的罢。一日我终于忍不住向她求欢,她安静地听完,淡淡一笑,说:

“轻薄儿,刚能安生,便生妄想了?”

见她没有直接拒绝,我便垂涎道:“聊以报德。”

她转过脸,安静地看了我许久,看到我几乎以为她要拒绝时,她却嫣然一笑,道:

“你这人也不讨厌。既然你想要这样,我觉得也挺好。”

我却怔住了。虽然心中十分想要得到她,但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容易。这云端之上的女子,果然和尘世中人是不一样的。我与她萍水相逢,可她竟就这样轻易地答应与我相爱,没有一丝扭捏,没有一丝做作。

我迎来了生命中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第一场新雪落下的时候,翩翩开始终日收集脚下飘浮的白云。有一天她将那些云朵缝进蕉叶里,然后,缝成了我身上最温暖舒适的棉衣。

但即便没有冬衣,这个冬天亦显得一点都不寒冷。只因为我随时随地可拥入怀中的那个人,即使身处云端,她仍是切切实实地存在,她的体温有如最和煦的阳光,时时温暖着我的心。

因为相爱了,亦不再觉得她是那冰冷出尘的仙子,反倒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妇人。狎昵作乐时,有时亦能听见她毫无拘束的谑笑。比起凤凰楼上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并不输减分毫。

有次我忍不住问她是否去过尘世,她说没有。我觉得奇怪,因为她待我的好,与尘世痴心女子待人的好并无不同。这样想着,也便说出来了。

她淡淡地笑道:“这有什么。因为想对一个人好,自然而然便会对他好了。云端也好,尘世也好,道理都是一样的。”

我忍不住又问道:“那你想去尘世看看吗?”

她奇怪地看着我,问:“你还想回去吗?”

我立即想到了之前的落拓,一阵心酸骤然涌上心头。摇了摇头,说:“不。”

“那便是了,”她浅笑道,“连你都不愿再去,我为何会想去看看?”

春天来的时候,盛开的鲜花如同宣纸上泼下的墨,在昼夜之间将山谷染出层层颜色。

一日我正站在山头看着远方的色彩,忽然听见远远有人叫翩翩的名字。我愕然,因这是我上山之后第一次听见别人的声音。

声音渐渐近了,一个年轻女子插着满头的鲜花,带着只属于这春天的明媚出现在我面前。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却抿嘴笑了,回头对刚从山洞中走出的翩翩说:

“怪不得一直

来看我,原来躲在这里快活死了!”

翩翩也笑,说:“花城小娘子,哪阵风将你吹来了?听说你闭关养子,儿子可生得好?”

“是个女儿,”花城丝毫不见懊恼,眉目间反而写满骄傲,“只知道哭,所以虽然想你想得紧,但一直脱不开身。今日好容易哄睡了,便跑过来了,饭还没有吃,可饿死了。”

翩翩闻言,便张罗花城吃饭。我们便坐在洞口的小石案旁,两个花样女子一直含笑寒暄不休。花城的某一个侧面,看上去很像薛白琴。不知为何,发现这点后,我的心便莫名荡了一荡。

失神中我将手中的箸跌落了,弯腰去拾时,却发现花城的小脚近在咫尺,鞋子上绣的凤凰图案分外惹眼。我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在那只小足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直起身来,发现她用那双如丝的媚眼瞥了我一眼,却依旧若无其事般和翩翩说笑着。我以为这便是某种程度的默许,于是愈发心旌荡漾,一些旖旎的思绪开始肆无忌惮地游离。

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身上飕飕地凉。低眼一看,发现身上所着的锦袍竟全成了蕉叶。心中大惊,却瞬间明白过来。于是收敛心神,正襟危坐。慢慢地,发现身上的蕉叶又变回了锦袍。

这个时候,却听得花城笑道:“这样的薄幸儿,若遇到个醋娘子,早就一脚踢到云中去了。”

翩翩不以为然地笑道:“薄幸儿自有天让他冻死,我犯得着吃什么醋?”

花城走后我忐忑万分,生怕因一时的轻薄之举而招来翩翩不知如何的报复。可她竟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还是如常般待我,如常般与我缱绻相爱。生活似是门前的溪水,总是那样平静、舒缓地流淌,仿?可以就这么流到天荒地老。

第二年春天来的时候,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个健康的男孩,有着与我酷似的容颜。花城极喜欢这个男孩,每次过来都是抱着亲了又亲。最后竟然与翩翩说定,成年之后让我的儿子娶她的女儿。

一切都是那样地完美。孩子一天天长大,在翩翩的调教下出落得俊秀非常,教他习字也几乎过目不忘。有这样的儿子,有这样的娇妻,过着不愁吃亦不愁穿的生活,我不知道我还能够追求什么。

可是依旧会有多余的思绪。它们飘忽而来,有如夜空飘起的歌声般在某些时刻突如其来地撞入我的心。

我早已不再贪恋那些虚浮的繁华,可是每每看到痴儿在侧时,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倘若父亲看到这个孩子,心中该会有多欢喜?

离家的时候,父亲仍是健壮的中年人,但现在他的发间也应有了斑驳的痕迹罢。这么多年没有我的音信,也许他早以为我不在世间了。他膝下只得我一子,当以为失去我时,不知该会多么地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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