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28)

不只是他,村中其他人也会为我伤心的罢。如果他们能够见到此刻的我,也一定会欢喜异常的罢。我的家乡是个极为淳朴的小山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家家户户都鸡犬相闻。如果此刻我带着麟儿回到家乡,一定会有村民络绎地前来拜访,坐在温热的炕头通宵达旦地与我叙家常。这些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以前从不曾在乎过,可如今想来,我竟是那样地渴望。

多余的思绪,我尽量不想让翩翩察觉。可是还是有些时候,它们会被我不经意地表达出来。

一日我问她:“难道这山中除了我们一家和花城一家之外,再无其他人居住吗?”

“或许还会有其他人罢,”她淡淡地说,“但从来就没有过来往,所以也和没有一样。”

“如果有其他人住,为什么不去拜访一下呢?”

“为什么要拜访呢?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的意思是……”我窘迫地解释道,“终年只有我和你对着,偶尔见见花城,但是还是太冷清了。如果有多些人来往,岂不是更好?”

“要那么多人来往做什么呢?”她奇怪地看着我,“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还要说什么,但看着她那张仿佛从未被尘世沧桑浸染过的脸,突然便失去了所有语言。与此同时,内心深处突然泛起淡淡的寂寞。

我发现我是寂寞的。

也许是因为我太不知足。可是在这样与世隔绝的云端,每日所见的只有密林深山和缓缓流动的白云,时间缓慢得如同凝固,一刻和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日和一年也无任何区别,换了别的尘世中人,又焉能不寂寞。

甚至是那初次吃时觉得有如琼露的蕉叶剪成的食物,久了我也开始觉得厌烦。溪水变成的佳酿固然清醇,但家乡辛辣的青稞酒,也未尝不令人怀念。

一日我问翩翩:“既然蕉叶能剪成食物,为什么你总是只剪饼、鸡、鱼这几样,为什么不剪些别的食物来吃呢?”

她奇怪地看着我,问:“你还想吃什么呢?”

我说:“世间可吃的东西多了去了。我年少时在金陵,吃过他们从深海中捞上来的鲛翅,用鸡汤细细煨上三日,入口即化,再无其他东西比得上它的香滑。下雪的时候,会有快马从千里之外送来熊掌,凤凰楼的厨子最善于用鲍汁来炖,炖的时候那香味能一直从金陵飞到钱塘。你既然可以随意用蕉叶剪出食物,为什么不剪一些山珍海味来品尝,而要终日吃着这些毫无新意的鸡鱼饼呢?”

“你是觉得鸡鱼饼吃不饱吗?”她问我,而我摇摇头。

“那如果让你终日只吃熊掌,你会比现在更快乐吗?”她又问。

她的话,自然是有她的道理的。我深深明白,以致再无别的话可说。可是纵然无话可说,心底的寂寞,却依然难以消除。

心中的寂寞,我只有自顾自地讲给我未经世事的儿子听。他起初只是懵懂地听,但听得久了,也似有些明白了。

他开始追问。当我说起山下日夜奔流的河川时,他便好奇地问我那些河流最终流向何方;当我描述着那些雄伟壮丽的宫阙是如何高耸入云时,他便问修建那些宫阙的人去了哪里。我的孩子,虽然自出生起便一直生活在这云端,不曾见过别的什么人,但是他骨子里流淌着的我的血,却让他渐渐生出如我一样对尘世的向往来。

他一日一日地大了,也一日一日地忧郁起来。没事的时候时常坐在山边的乱石上,默默看着脚下的云。一日翩翩问他在看什么,他却反问道:

“云的下面,是什么?”

“云的下面是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那与我们无关。”翩翩告诉他。

“可是,阿爹告诉我,他便是从云下来的。他说云下有另一个世界,一个很热闹很好玩的世界。那里有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我可以与他们一起游玩一起读书。那里还有我的爷爷,他若见到我,一定很开心。”

翩翩默然半晌,却将我拉到一边,异常温和地说:

“你是不是想要回去了?”

我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以前年少不更事,只顾远游,从未尽过一天孝道。如今我也做了父亲,渐渐明白了父亲的苦。我想带你们下山,为父亲养老送终。”

她没有不悦,仍是温和地说:“你想要回去尽孝,也是应该的。让阿爹看看他的亲孙子,也是好的。可是我却不能与你同去。”

“为什么呢?”我问道。

“不为什么,只因我自记事起便在这云端,从未想要离开。你若想要离开,我不留你。”

可我又怎忍心抛下她离去?归家的话,终于是不再提。可是内心深处,却依旧觉得不甘。我就在这种不甘中,将原本无忧而惬意的云端生活,渐渐过成了煎熬。

渐渐地,我的儿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翩翩并没忽略这一点,这几个月来与花城来往得尤其紧密。听她们的意思,到开春时,便要将花城的女儿接过来成亲了。

花城的女儿出落得美,性子也是十分地柔和温顺。这应是一桩天衣无缝的亲事,但我心中却始终开心不起来。

并非对亲事不满意,恰恰相反,正因为太满意了,一想到无法将这种喜悦与父亲分享,便怅然若失。

我带着这种抑郁,终日坐在山崖前往家乡的方向远眺。以为可以在天气好的时候看见家乡的轮廓,可是眼中终日只有云雾蒸腾。

翩翩也似察觉到我的心事,终于有一日,她对我说:

“孩子们成亲后,你便带着他们下山罢。”

我心中一喜,却又有些犹豫地问:“那你呢?”

“我离不开这里,但是没有关系,阿爹见到你带着孙儿孙妇回,一样会很高兴。你和一双儿女,都是富贵中人。既然想要回去,便回去罢,不要为我耽误了前途。”

我仍是犹豫,但心中清楚最终我只会选择放弃翩翩回到尘世。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本是属于那里的人。也许将来会后悔,但此刻也顾不得那样多了。

成亲那天,花城亲自将女儿送上门来。

翩翩破例弄出了满桌的饭菜,连溪水变成的佳酿都显得格外清醇。

五个人坐在一处,觥筹交错。是欢乐的,但欢乐背后又渗着丝丝的离愁。只因我已下定决心,次日一早,便要带儿子与儿妇离开。

席将散时,气氛突然变得忧伤起来。花城看着她的女儿泪眼婆娑。我也一阵哽咽,却突然听见一阵歌声飘来。

原来是翩翩,以玉钗为扣、石案为缶,带着淡淡的酒意,从容唱道:

“我有佳儿,不羡贵官。

我有佳妇,不羡绮纨。

今夕聚首,皆当喜欢。

为君行酒,劝君加餐!”

她从容地唱着,带着胭脂色的脸上完全未见戚容。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要将今夕的欢乐尽数收进眼底、印入心中,然后用漫长的余生一点一点回味。

第二日,我便带着一双儿女挥泪离开了。

翩翩用蕉叶剪成了驴,扶我们骑上。我一路走一路回头,直到她的身影被云雾遮盖,仍在痴痴回望。

我的父亲,已经很老了。看见我时,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老泪纵横地拉住我的手,欣喜地将我看了又看。

当我拉过儿媳妇给他看时,他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明亮的光恰恰是我梦想了一千次一万次的。虽然仍免不了泛起阵阵对翩翩的思念,但因为这丝明亮的光芒,我便再没有后悔的理由。

我平静地陪父亲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光。

尘世的生活,熙攘而繁琐。即使是这并无多少人居住的小山村,也在宁静中透着一种烦嚣。不能说有多喜欢,最初的思念褪去了,剩下的便只有日复一日的苍白。也许我已经开始后悔,但倘若时光能够倒流,我想我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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