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29)

将最后一抔土撒上父亲的坟头时,我忽然发现我是如此思念翩翩。

从山上穿下来的那身衣服,在回到家时已变成破碎的蕉叶。片片云朵从中蒸腾而上,瞬间随风而逝。如今蕉叶已经腐朽,可我依然将它留下来,只因我害怕丢了它,便会将当初那一段时光也完全丢弃。

我带着儿子去找过上山的路,可是无论怎样努力地寻找,所见的也只有纵横的迷途、飘满道路的黄叶。渐渐地我开始明白,此生我已经再也无法回去。那一片云端的乐园,在我转身离去之时,便对我永久地关上了大门。

我只有活下去,在尘世的无常和扰攘间安心地活下去。我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纯粹的本地人,像本地人一样说话,像本地人一样生活。和他们唯一不同的是,我学会了抬头仰望白云,让那飘渺遥远的云朵、变幻莫测的烟霞提醒我,我曾和那样一位仙子在云端快乐过。

后来,有一天,我的儿子突然告诉我,他要离家远行。

他说,听说在这邠山之南、千里之外,存在着一个他从未看过的花花世界。

那里有十里的曲栏、十里的灯红酒绿,纵然是这山中的如画风景,比之也应失色。

我不是没有试过留他,但最后我也只能送他离开。他离开那天,黄叶漂满了山涧,我站在村口,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时间远比他想象中要快。他的父亲,不久头发便会变得花白,腰也会开始佝偻。他或许以后不会再与我相见,或许还有机会尽一点点孝心。但无论如何,在他最好的年华中,最亲的那个人总是不在身边。

我还想告诉他,用不了多久他便会知道 。

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我都想要告诉他,但我仍然只选择沉默。因为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如果他不曾失去他又怎会懂得珍惜,如果他不曾经历,又如何能够明白我所说的话?

所以我只能任由他离去,任由他踩着我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在尘世浮沉。有一天他会后悔,他会突然发现已然失去一切。当他想要归来时,会发现已找不到归来的路。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会拥有我这样的幸运:在他失去一切之后,却在那遥远的云端,遇见一位美丽的仙子,用清冽的溪水为他洗去身上的疮痍,用最洁白柔软的云朵,为他裁成温暖舒适的衣。

——原文见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翩翩》。

后记

《聊斋》之中,最爱翩翩,虽然在《聊斋》中各式各样或妖娆或刚烈的女子间,她实在算个异类。

《翩翩》其实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贪慕繁华、离家远游的浪子罗子浮,在繁华之地钱财尽散,还落得一身疾病。无颜归家时,在山间遇到了仙女一般的翩翩,用溪水为他洗去疮痍,用云朵为他做衣。二人相爱后又生下一子,罗子浮却因渐渐明白了亲情的重要而思念家乡的亲人,在儿子成亲后,带着儿子回到了家乡。

初读《翩翩》,对翩翩的第一印象是毫无性格。罗子浮伤病刚好便起邪念求欢,可她没有丝毫的扭捏便答应下来;罗子浮调戏她的好友花城,她也只是略施轻惩,然后便不以为意。

已经生下了一子,罗子浮却萌生去意,她也

强留。甚至在离别的晚宴上,也只是唱着“今夕聚首,皆当喜欢”,然后任由他离去。

可是再读一遍时,便生出不同的滋味来。

她一样会爱,一样会伤心,她只是

扭捏、不做作罢了。矜持的结果还是为了接受,哭泣的结果也许仍是留不住那个人,于是翩翩便淡然略去了中间的环节,直接面对事情的结果。

她敢爱,在人迹罕至的云端遇见罗子浮,罗子浮既然求欢她便坦然接受;她敢放手,罗子浮萌生去意,她知道留不住他便任他离去;她最懂生活,在别人为分离感伤时,她却静静享受着每一刻的相聚。

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话,大意是真正的强者不是整天叫嚷着要改变命运,而是安然享受命运为他准备的每一道菜。在我心目中翩翩就是这样的一个强者。命运送到她面前的,无论好的坏的,她都坦然接受并享受;命运要从她身边带走的,她也只是任其带走,并不做无谓的挣扎与哭泣。

所以像罗子浮这样永远不会满足的人,注定只能在凡尘中碌碌老去;可翩翩却永远留在云端,带着绝尘的美丽,安然地唱她的歌。

(七)《蔷薇战争》

如今想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八岁时的那个午后开始的。

在那个夏日的午后,连青石板地面都倒映着白晃晃的日光。高大的墙关住了风,家中闷得无法呼吸。我悄悄溜出来,往城东的池塘跑去。

沿路的树上开始结出小小的无花果,空气中洋溢着果实的清香。这甜得教人头脑发昏的空气让人忘了看路,一不小心,便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小子!”他暴喝一声,无视我的道歉,扯住头发将我提起来,“你踩坏了我的鞋,要如何赔我?”

我怯怯地看着他,其实他并不比我大多少,他的鞋上也只是留了一个浅浅的印子。但他们有三个人,而且脸上写的都不是善意。还未来得及开口,拳头已经雨点般地落在我身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咦,那双丑鞋踩了就踩了,人家都道歉了你还想人家怎么着?三个欺负一个,也不害臊!”

旁边的无花果树上,细细密密的树叶间露出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她年纪和我相若,穿着淡红色的衫子,挽两个小抓髻。这女孩像是树中出没的精灵般,有着俏丽的瓜子脸,一双眼睛黑得让人看过一眼便难以忘记。可此刻我却顾不上欣赏,直为她担心起来。

“姑娘小心,”我唤道,“他们三个不是好人,你不要再管我了。”

那三个人听到这话大笑起来,反而扔下了我,慢慢向树围过去。那女孩也没有慌张,只是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突然扯过一根树枝,猛地跳下树来。

烟尘四起,我还未看明白是怎么回事,耳边已充斥着那群恶少杀猪似的号叫。待到烟尘散去时,我只见到那三个人捂着手或脚躺在地上,那小女孩似个凯旋的英雄般,笑眯眯走到我身边,扶起了我。

“你受伤了呢。”她看着我手臂上的伤痕皱起眉头。关切的神情让我心头一热,顿时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然后,她便将我带回家包扎。

她的家就在旁边的村庄,一个小小的茅屋里却四处洋溢着墨香。她的父亲身着长衫,看见她扶我进去,便惊惶地站起身来,喝道:

“江城,你又打伤了谁家的公子?”

江城,江城,这一刻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这真是个甜蜜的名字。

后来我渐渐了解到,她姓樊,父亲是个读书人,不喜程朱却好老庄,因此始终不曾得志。他四处游荡,以教书为生。生活虽然窘迫,但并没有消磨掉江城身上那种欣欣向荣的生命力。

她还有两个姐姐,大姐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子,二姐却如她一般好斗。仿佛自有记忆开始,她们姐妹便已打斗不休。江城年幼,常打不过她二姐,一怒之下找了个民间高人,学了一身武艺,只为了打赢她二姐出一口气。樊老先生对此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

后来我渐渐将江城的事情说与父母听。因为她救了我,父母也对她家十分感激。再加上樊老先生确是有才之人,家中又恰巧缺一个老师,父母便将他请入了家中,从此江城便入住我家了。

自那以后,童年的生活仿佛瞬间变得光彩夺目起来。每日我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江城;入睡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是江城。她成了我的伙伴、师傅、守护者乃至最亲密的人,没有了她我仿佛什么都干不了,哪都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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