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30)

和她在一起也的确很好,第一个月她就将昔日欺负过我的恶少们揍了个遍。自那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同龄的孩子都会挤着一张笑脸对着我。虽然有点狐假虎威之嫌,可总比被欺负的好。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被她揍。但比起其他被她揍过的人来说,我的伤实在不能算是伤了。况且看着她熠熠生辉的双瞳、有如惊鸿般翩然的身影,我会觉得被她打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虽然那粉拳打得的确有点疼。

一直到我十岁生日的那天,办完了酒,母亲将我叫进屋中,严肃地对我说:

“蕃儿,自今日起,你不要和江城来往得那么密了。”

“为什么呢?”我又惊又急,不知道江城哪里得罪了母亲。

“不为什么,”她叹口气,“你们都渐渐大了,应该懂得男女之防。再过两年,你连她面都不许见了。”

什么是男女之防?为什么相处得这么好的朋友偏偏不能在一起?我又哭又闹,可是成人的世界太多铁一般又冷又硬的规矩,哭得再伤心,也无法改变。

樊老先生也似意识到这一点。过了没多久,他说要送大女儿出嫁,举家都搬走了。我以为他们很快会回来,可是他们竟然没有回来。

就这样,我与江城失去了联系。

母亲安慰我,说这只不过是小伙伴之间的思念。我小的时候也有过要好的朋友搬走,我虽然无法忘记他们,但想起来的时候也并不那么难过。

但我却慢慢发现,对于江城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我渐渐长大了,十四岁那年考入了邑庠,当地富室争先恐后地将女禮的生辰八字送来。我将它们一一掷开,心中想的是江城。

母亲将她最喜欢的婢女青梅给了我,听她的意思这个女孩将来是要做我小妾的。青梅看见我的时候眼睛会发亮,涂着淡淡胭脂的双颊艳若桃李。可是没有用,我还是思念江城。

城外那株无花果树愈发大了,风吹过的时候有海涛一样的声音。我时常站在下面呆呆往上望,可是树上那个精灵似的女孩子,却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即使再见到应该也不认得了。那首和她名字有关的词,我从来都无法完整背出,可是它那么贴切地说出了我的思念。

一直到了那个下着雨的傍晚,在一道窄窄的巷子中,我和一个女子擦肩而过。那一刻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无花果香气,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我猛然意识到,江城就在这里。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那个女子也做着与我同样的事。我仔细地端详着她,她已经长得很高了,头发又黑又长。她看了我一眼便躲在丫鬟身后,像城中其他知礼女子一般回避着我的目光。她已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成年女子,可是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隐藏着不安分的笑意和隐约的童真,却清楚告诉我,那就是江城。

我喜极,想要上前说话,一旁的周伯却拉住了我。我父母在本城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他不想我做出失礼之举。我心急如焚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就在面前,我只要冲上前几步就可以拉过她的手,像少年时一样走到城外水塘去玩耍。可是她避着我,周伯拉着我,她的丫鬟好奇地看着我,竟让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周伯安慰我道:“见到就是好的,见到就知道她在这城里。就这么大地方,终归能打听到的。”

这些我都知道,想想也欣慰了些。我要离去了,她仍站在那里。我灵机一动,走过她身边时将身上的红巾故意遗落在地上。周伯发现了,黑着脸训我,我嬉皮笑脸地应对,眼角余光看见她的丫鬟拾起了那方红巾。

可是我才高兴了那么短暂的时间,便见她的丫鬟走上来,将巾帕还给我。

周伯频频点头,称赞这才是有教养的女子该做的事情。我愁眉苦脸地接过巾帕,心中突然一动——

——这巾帕,却并不是方才我遗落的那方红巾。这是她的手巾,绣着漂亮的花纹,洋溢着花果的香气。

我把手巾放入怀中,偷偷看她一眼。她在长巷的另一头,远远向我眨了眨眼。

老实的周伯很快就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知道我的心意,便托人去打听了江城家的地址。

原来她家二姐也出嫁了,樊老先生最近带着江城一人搬回来,却是在另外一个村里,仍是赁的房子。

母亲便有些不悦。我家在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家庭,她又觉得我读书上进,即使是再好人家的女儿,也是配不上我的。如今见樊家居无定所,甚至连半间屋的产业都无,便不是很赞同这门亲事。

可是我最知如何对付母亲。我每日在她耳边撒娇,奉承话哀求话说了一大箩筐,她终于有所松动,便说去问我父亲。

父亲却不那么容易对付了。一听说此事,便勃然大怒,说:“绝对不可。”

父亲全然不吃软。我将对母亲那一套用在他身上,他如数全听,只是不同意。日子久了,我觉得即使是城外关帝庙里那些泥塑都要被我说活了,可我的父亲,依旧心硬如铁。

我一怒之下,便绝起食来。

起初他们都说我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连我自己都似乎这样觉得。可是久了却渐渐觉得,如果真的无法与江城成亲,那还真不如这样子死了算了。这么漫长的几年里,我这样地思念她,好不容易等到了她,却依旧无法在一起,我如何甘心?

我一天一天地瘦下去,渐渐觉得两眼昏黑,终日卧床不起。母亲流着泪求我进食,但我已心硬如铁。

终于有一天,她不再求我,而是改去求父亲。她指着我对父亲说:

“只这么一个儿子,你非要把他逼死才好?”

父亲也似被触动,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嫌樊家家贫。可是再贫穷,她父亲毕竟是教书先生,与一般的狙侩无赖不同。江城那孩子,从小我们看大的,长得美,人品也好。我们对她也算知根知底。既然蕃儿喜欢,穷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没看出来,母亲原来也是很有一套口才的。

父亲终于同意了,我却觉得恍若梦中。看见他们对生辰、择吉日、准备聘礼,我开始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梦寐以求的事情,真能这样幸运地得到吗?

一直到新婚那夜,走进洞房,看见江城挑开盖头,用那双黑黑的眸子俏皮地望着我笑,我才突然发现,原来这一切是真的。

早晨醒来,发现我们是紧紧纠缠在一起睡的。此刻她的头搭在我肩头,一头乌黑长发水样地漾开,桃红色的唇角有隐隐的笑意。我怜惜地用手去拂,她却醒了,皱着鼻子在我鼻头轻轻一蹭。

我玩兴大起,便和她一起像两只猫一般蹭来蹭去,蹭了许久,她问我:

“快乐吗?”

“当然。”

“怎么个快乐法?”

“嗯……快乐到我都想发誓这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直到死。”

“那你快发誓啊。”

她眼睛笑得弯弯的,她脸上写满我所熟悉的那种快乐的神情,我正要说出我的誓言的时候,门却被人敲响了。

“少爷、少奶,”青梅在门外不安地说道,“老爷夫人等你们去奉茶……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这才想起还有新妇早起奉茶这么一说,江城仿佛对此的了解比我更少。我们只是在青梅的催促下,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拉着手走到前厅。

父母都坐在堂上,面色阴沉。我只好觍着脸先去做母亲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说:

“昨天……太累了,因此起得迟了。江城叫了我一早上,也没叫醒我。”

母亲面色稍霁。“这孩子,”她爱怜地责怪道,“明天不要再起这么迟了。”

江城讪讪地给他们奉过了茶。虽然父亲的面色一直是阴沉的,但我们总算熬过了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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