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31)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人扯着耳朵拉起来的。我睁开眼,看见江城披着衣服,一脸怒气地站在床边,青梅则一脸委屈地低着头,仍在小声争辩道:

“真的没必要叫少爷……少奶起来就行了。”

“你有没有搞错啊?”江城怒道,“好端端地睡着,却来叫我起床侍奉公婆,我要拉我丈夫一起去,你却不让我拉他?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这才渐渐明白过来,昨日母亲给我们讲了半天规矩,其中特别提到媳妇每日应该早起向公婆请安。当时并不以为意,但真的实行起来江城却觉?委屈了。

我唯有息事宁人,强睁着几乎睁不开的双眼与江城去向父母请安。饶是如此,父母仍不满意—— 一来江城来晚了,二来我根本不需要在那里。

后来我也渐渐倦了,一天早起容易,天天早起是何等地难。况且父母也并不愿意见到我早起。我既然不去,江城也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父母虽然不满,但还算能按捺住性子,并没有过多责怪。

直到有一日,她因前一日才被母亲责怪过,因此这日早早起来去请安了。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走到我身边,以为是江城,便一把抱住。

“少爷……”却是青梅咯咯地笑道,“少爷抱错人了罢?”

我见是青梅,也没有立刻收回手。全家人都知道她迟早要许我做妾的,我们平日这样狎昵惯了,于是我反而把头枕在她膝上睡了起来。这天如此冷,被窝里少了个人还真是不舒服。

正睡得香,突然听见一声巨响,眼睛还未睁开,已觉得脸上潮湿一片。

青梅大声地哭起来。

我睁开眼,发现一个茶壶已砸在青梅脸上绽裂开来。茶水和血顺着她脸颊往下滴,又滴到我脸上。透过一片模糊,我发现那横眉立目站在门口的,不是江城又是谁呢。

“很好嘛,”她厉声道,“每天早上把我打发去做下人做的事,然后跑来勾引我夫?”

青梅魂不守舍地哭,我见势不妙,将她推出去。回来发现江城睨视着我,冷冷地问:

“还会维护她?”

说实话她生气的样子仍然美丽。但当时我已顾不上欣赏,只是觉得害怕。

最后的结果是我跪在地上让她拿笤帚打了二十下。我关着门隐瞒了此事,但青梅的事还是让母亲知道了。她责怪了江城,而江城强忍着听完。

青梅的伤口愈合后,额上还是留下了淡淡的一个疤。她像古人一样,拿笔将那个疤描成了一朵花,倒有格外的一番风致。

我却不敢再亲近她了。有她的地方,我都避得远远的。将近一个月过去,也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

直到那一日,我一个人在书房里,青梅走进来,幽幽地对着我说:“公子是不是以后都不打算理我了?”

我突然觉得理亏,带着歉意看她的脸,看到那朵花便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便趁势将头靠在我肩上。

然而我真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这样子的一幕,又恰恰被江城看见了。

她抄起桌上的砚台便去砸青梅,青梅躲开,她又扑上去追打。这一次青梅比较有经验,一路哭喊着,一路向我父母的屋里奔去。

江城追着青梅,我追着江城,十分不成体统地冲进了父母屋中。母亲走出来,对江城喝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江城被母亲一喝,终于是停了下来,却犹自不服气地辩道:

“为何单单只说我一人?她当着我的面勾引我夫,不是更没有王法么?”

“青梅从小便服侍我了,她的品性如何,我最清楚。我们是大户人家,什么勾引不勾引的,这种话这么难听,怎么能说出来?”

青梅见有母亲为她撑腰,顿时也挺直了腰杆,一脸不服气地望着江城。

“既然是大户人家,更应该好好管教下人!她做的事,您又不是不清楚。你们是大户人家,为什么又能放任下人做出这种事来?”江城红了眼圈,十分

平地答道。

“这又有什么大不了?”母亲气结,“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青梅迟早都要做你家的人,有什么见不得人?”

江城愣住了,美丽的面孔上泛过一阵一阵的阴郁。许久,她才慢慢地说:“我怎么不知道?”

“全家人都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江城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同意!”

“这件事情,还轮不到你做主。”母亲冷笑。

“为什么我不能做主?”江城的语气再次激动起来,“我是他的妻,我为什么不能做主?”

母亲正要高声与她争辩,这时父亲忍不住出来打圆场道:“江城,娶妾也是迟早的事情。这年头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谁规定男人就必须要三妻四妾?”江城瞪圆了眼睛高声道,“女人就必须从一而终,男人为什么可以三妻四妾?”

“只见数只雌虎围着一只雄虎转,你几时见过数雄配一雌?”

“亏您还读过这么多年书,您将人与禽兽比?”

父亲为之气结。母亲见势不妙,立即再次出马,阴着脸说:“你身为我江家的媳妇,理应恪守妇道、孝敬公婆。可你入门之后,该做的事情,一样都没做好。我们江家宽厚待人,也不与你计较那么多,想着给蕃儿讨个妾,能替你做些事情。我们是一片好心,你却把我们当成什么?”

“我有什么该做的事情没做好的?”江城红了眼圈说,“我并没有觉得我亏待了我夫,你们说我没照顾好他,我还说他没有照顾好我呢!况且我嫁的是他,不是你们二老。你们该几点起身几点更衣,与我又有何干?”

这一定是几十年来母亲所听过的最荒唐的言论,以至于此刻她虽然满腔怒火,却瞠目结舌,没有立刻找到话语反驳。半晌,才以十分鄙夷的语调说:

“这就是你们樊家的家教吗?当初我就跟蕃儿说,村野伧夫,不能结亲,他却偏生不听。如今我真是后悔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江城瞪圆了眼喝道。

“我说你父亲完全不懂家教!”

我其实很想告诉母亲,江城虽然看似无礼,但平素最维护她父亲,不容人说她父亲半点不好。但是如今想说却已经晚了。

片刻之后,这屋里再找不到一片完整的东西。父亲两眼翻白倒在炕上,母亲呼天抢地地要跑出门去喊家丁。江城黑着一张脸只是不停地砸,像是要将这不合她意的世界统统砸碎。

最后的结果是,母亲哭喊着说不把江城休回家她就不活了,江城却冷冷地说:“你想休我,这里我还不想呆了!”

然后她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我实在没想到事情最终会弄成这个样子,而我则成了夹在中间的最可怜的人。

我去樊家,江城却将我关在门外,隔着门对我说:“你还接我回去做什么?你身为我夫,却不是一心一意对我好,在我受委屈时甚至不会为我说话。我还要你做什么?”

向来坚强、坚定而又骄傲的江城,此刻声音中却明显饱含着湿漉漉的眼泪。我又心痛又自责,却始终敲不开那扇门,只能长叹一声走回家去。

父亲听说我去过樊家,勃然大怒,声称如果我妄图把江城接回来便以后都不要再认他为父。没办法,我只好又好言相劝一番,赌咒发誓以后再不去接江城,才将他哄好。

他们都是认真的。不久以后,母亲便开始替我物色新的妻子。那些出身良好、知书达理的人家似乎都不介意我曾婚娶,争先恐后地将女儿的庚帖送上门来。我只好不停地推托,因为我真的不愿意就此离开江城。

我渐渐开始有些明白江城的无奈。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城中,一个被休回家的女子不可能再嫁,但像我这样曾经婚娶的男子,却依然面临着有增无减的选择。然而这都是各人自己的命,别人都可以接受,她又在抗争些什么?

上一篇:联剑风云录 下一篇:慧剑心魔

锦瑟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