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32)

我始终没有勇气再去见她,在不断的推托和思念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旧日同窗见我如此,时常唤我去酒肆勾栏消遣。?渐我觉得这也并不是一个太坏的生活方式。至少在酩酊之中,我可以暂时忘却对江城的思念。

后来他们塞了一个妓女给我,名叫李云娘。云娘的眼睛没有江城的亮,头发不如江城的黑,身形也不如江城般玲珑凹凸,但是云娘缠了一对三寸金莲,却是江城所没有的。

那是一双真正的金莲,纤指可握,小巧的缎面鞋上用金线绣的凤凰熠熠生辉。我时常几个时辰什么都不做,只是握着那对金莲把玩。同行人知我好此,都嘲笑道:“兄台早知自己如此喜欢金莲,当初又何必娶个天足的老婆!”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我之所以如此喜爱云娘的金莲,只是因为它是云娘身上唯一不会让我联想到江城的东西。

有一天喝醉了,我问云娘:“你为什么要缠足?”

她说:“也没有什么为什么……自幼便是这样了。”

“是不是因为

缠足的女子不是好女子?”

她奇怪地看着我,小心地答道:“也不是这样的——”

“——当然是这样!”我打断她的话,带着酒意吼道,“

缠足的女子都不是好女子,是不是?

缠足的女子不是好女子,不值得想!”

“是、是,”她惶恐地应道,“公子说

缠足的女子不是好女子,那她们就不是好女子……”

她这样答了,我却仍觉得不满意,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我竟然哭了起来。

我就那样哭了一会,然后一把推开了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的云娘,踉跄着跑了出去。

我醉醺醺地走在街上,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但是很清楚我是走在去樊家的路上。

那村头的小茅屋仍然亮着灯。我敲着门,来开门的正是江城。在她看清我要将门关上的那一刻,我不管不顾地挤了进去。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记不太清了,也许我一直跪在地上乞求她的原谅,也许我只是抱着她不停地哭……

总而言之,第二天一大早,江城就跟我回家了。

我拉着她的手,一直走到父母面前,双双跪下。看着父母惊愕的眼睛,我坚定地说:

“爹,娘,我把江城带回来了。她以前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你们多多担待。但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带她回来的。”

母亲哭了,父亲黑着脸掴我的脸。江城的心里肯定是不愉快的,但她牢记了我的嘱咐,只是一言不发地跪在一旁。后来母亲哭累了,父亲也打累了,终于拿我无可奈何,只是恨恨地丢下一句话:

“你要带她回来也可以。只是你们自己趁早分家出去住,我们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无论如何,能与江城重新在一起,别的我都不计较了。

我们将侧院的墙砌起来,就俨然是一番自己的小天地了。从此再没有早请安晚操持的俗礼,江城仿佛十分满意。

失而复得的最初,总是那样地愉快而惬意。每每看着江城如花的笑靥、因为快乐而闪闪发亮的黑瞳,我便暗自发誓,我要好好地守护着她的快乐,决不再失去她。

我小心翼翼地顺从着江城的意思,从不做任何可能会引起她不愉快的事情。青梅有次嘲笑我,说我对亲娘都没有对江城那么好。我却没有像往常般笑着回嘴,只是板着脸说:“以后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江城不喜欢你与我说话。”然后走开。

如是过了一个月,之前常一起厮混的朋友久未见我,寻上门来。我久未与他们出游,也不免心痒。象征性地推托了几番,终于是应承了下来。

江城问我去哪,我说:“同窗王子雅叫我去他家一起读书。”

她温柔地笑了,说:“一起读读书也好,多久回来呢?”

“一个时辰。”我满口应道。心想也只是去看一看,一个时辰无论如何也回来了罢。

只是没想到,我还是不能好好地控制自己。故地重游,伴着那种失落已久的自由与畅快感,我与他们喝得一发不可收拾。待到想起要回家时,已是三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悄悄推开院门,我满心侥幸地想,或许江城已经睡了,根本不知道我几时回来的罢。

可是刚走到厅里我便发现自己错了:厅上烛火通明,江城穿戴整齐坐在堂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压抑住内心的惶恐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带着酒意搜肠刮肚地说着解释的话,江城安静地听了一会,突然暴起,抄起一条木棍雨点似的打在我身上。

我号啕而走,她穷追不舍,走投无路时,我自然而然地朝着父母的住处跑去。我进了院子,江城却没有跟进来——自从分家而居后,她和母亲从来都过着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登门的生活。

母亲看见我的狼狈样子,又急又气,恨恨地对我说:“当初叫你

要领她回来,你却一意孤行!这样的妻子不要也罢了,你就住在我这里,以后都不要回去!”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便坚决地要回去江城那边。母亲哭着、骂着,将她所能想到的阻拦的话都说遍了,最后是父亲黑着脸对她说:

“他没出息,非要自找苦吃就让他去罢!只当我们没生过这个儿子!”

我又回到了江城身边,继续着我那日复一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偶尔也会经不住诱惑被同窗拉去喝酒,也偶尔有败露的时候。起先被打时还会躲去父母家中,后来次数多了,母亲哭着对我说:“你要不便不要与她好了,你既然非要与她好,又时不时让我看到你的惨状,教我如何不揪心!”她既然这样说了,我去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同窗王子雅为我的事情很是不平,时常到我家来,高谈阔论女子三从四德之理,想让江城听从。可是自从江城在他的茶中下了巴豆之后,他便如斗败的公鸡,渐渐不登门了。

于是我终于成了孤家寡人。唯一能走动的人家是江城她二姐家。她二姐嫁了个姓葛的书生,搬到了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我与那位葛生有着相同的命运,妻子一样地悍妒,而我们又是一样地惧内,因此时常在一起长嗟短叹、同病相怜。

这种滋味虽然难受,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快乐的时候。江城不生气的时候,应当是天下最可爱的女子。她会像只懒洋洋的猫般倚在我身边撒娇,也会穿了男子的服装与我一同出游。人们都说王子雅的妻子美丽绝伦,可在我眼中那只是一张工笔画出来的冷冰冰的美人图,哪有江城十分之一的鲜活。

我珍惜她、怜爱她,但我终究是这俗世中被礼教浸淫的男子,时间久了,心中总有个魔鬼在蠢蠢欲动。一日,在会馆中遇到王子雅,他悄悄对我说:

“你是不是不要云娘了?她一直为你伤心欲绝。”

我一下子想起了江城不在时我与云娘共度的那些时光,心底一角骤然软了下来。云娘纵然不是如江城般美丽的女子,但她有着她的温柔她的好。想到这样好的女子为我伤心,我愈发羞愧,便对王子雅说:

“我想见云娘,几时安排我们见一面罢。”

“你家中有只胭脂虎,如何见她?”他嗤笑道。

我一下子想起一事来,禁不住也笑道:“后日江城回门看她父亲,你找个轿子把云娘送来我家罢。”

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江城临出门对我撒娇时,我还极力摆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说:“你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很寂寞。”其实心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入夜,我吹熄了所有烛火,坐在漆黑的房间里等云娘到来。我听见院门轻轻地开了,然后有轻盈的脚步慢慢走进房来,忍不住将进来的人一把抱住,说:“云娘,想死我了。”

她默然不语,我又将她扶到床边坐下,一边伸手去握她的足,一边说:“许久未见,不知金莲是否还娇嫩可人?”

上一篇:联剑风云录 下一篇:慧剑心魔

锦瑟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