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33)

她依旧沉默,我已摸到了她的脚,握在手中。可是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手上这对足,并非什么三寸金莲,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对天足。

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伸手去点燃了烛灯。眼前一切明亮起来,烛光下那双不怒自威的眸子、扬着的柳眉,不是江城,又是谁呢?

江城即使生起气来也仍是那么美丽,可这样的美丽此刻我却无心欣赏,只是身如筛糠地跪在了她面前。

“那么喜欢三寸金莲?”她问我。

我不敢回答,只是摇头。

足上突然一阵锐痛。我抬头看见,她手上拿着一把绣花针,已将一根针插进了我的脚面。一边插,还一边愤愤地说:“喜欢三寸金莲是不是?我扎满了针替你裹!”

我忍不住喊道:“江城,我疼!”

“你疼?”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但还是一副凶狠的样子看着我,“你疼,难道我就不疼吗?”

针插完了,她竟然真的起身去找布要来裹我的脚。我忍无可忍,终于顾不得脚上插的针,夺门而出。

我不敢再去父母那里,便去了江城的二姐家。他们夫妻虽然司空见惯,但见到我的样子时还是吃了一惊,连忙嘱咐仆人来替我包扎。针虽然扎满我的脚面,所幸并不怎么深,拔出来后用药一抹,也便没那么疼了。

但今夜无论如何我是回不去了,只能留宿葛家。葛姐夫见我留在这里,也挺高兴,拿着酒要与我共饮。我们起先只是相互诉苦,酒意上了头,说的话便渐渐放肆起来。

葛姐夫说:“悍妇我见得多,但像江城这样悍的,也真是少有。”

我说:“江城也有她的好,你只是不知道。”

他忍不住大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这么怕老婆,也未免太没用!”

我被他讥笑,不禁有些不悦道:“我怕江城,是因为怕她的美。像二姐这样,还没有江城一半的美,你依然这么怕她,却是为什么?”

他无言以对,只有低头喝酒。我正在自鸣得意,屋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二姐执杖而入,当头便对我一杖,喝道:

“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连连道歉,她却丝毫不饶。我往屋外跑,她执杖穷追不已。刚跑到屋外街上,她狠狠一杖打在我腰间,将我打翻在地。

全身的剧痛一起袭来,我忍不住狠狠指着她骂道:

“悍妇,你莫要欺人太甚!我高蕃也不是人人都打得的。我是念在你是江城姐姐的分上才不还手,如果你还不收手——”

“——我还不收手又怎的?”她横眉立目,又一杖打下来道。

“我与你拼了!”我咬牙,纵身而上。

说起来也是十分愚蠢。我堂堂一个秀才,竟然在街上与个妇人对打不休。可是当时气急攻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虽然已是深宵,但围观的人还是渐渐多了起来。在众人百态的目光下,我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落败。但我仍然不愿收手,我挨江城打是因为我爱她,可她的二姐在我心中只是一个毫无分量的人,我又怎么可以任由她打?

这样打了很久,我全身到处都是伤口,几乎已站不起来的时候,却听见了一声娇叱:

“住手!”

人们像接待大官般纷纷让出了一条路,而路的尽头,缓缓向我们走来,手执一根大杵,威风凛凛有如巾帼英雄般的人,却正是江城。

二姐见到她,立即停了手,挤出一脸笑容,迎上去道:

“妹子如何来了?妹子快请里面坐罢。妹夫与我有点小过节,但你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啊!”

她话未说完,便一声惨叫,只因为江城手中的木杵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她身上。那一杵打得真狠,我亲眼看见一尺粗的木杵上甚至多了条裂纹。

二姐慢慢地爬起来,惊魂未定地看着江城,说:“妹子怎么……”

她依旧未将话说完,因为第二下又打在了她身上。

这一次她爬不起来了,躺在地上抱住膝不停地喊疼,嘴角慢慢流下鲜血。可是江城没有停手,紧接着又是第三下。

木杵竟彻底地碎了。二姐衣服都被撕开,两颗带血的牙齿落在旁边,只是呻吟,连话都说不出了。

江城这才将手中残余的木块扔向一边,一字一句对二姐说:

“你记住,这是我家的男人,即使做错,也轮不到你来教训。”

说完这话后,她将目光向葛姐夫身上一扫。葛姐夫全身一凛,慌忙跑过来扶我,边扶边说:

“哎呀贤弟,你看这事弄得……不过我家那位也过于不仁,弟妹打得好,打得好啊……”

他这样说是想讨好江城,不想江城却将他一掌推开,指着他鼻子骂道:

“龌龊贼!你家妻子被别人打,你不但不帮她,还窃窃向外人示好!你这样的男人,不打留着何用?”

葛姐夫一听这话,立即脚底抹油跑掉了。江城似也不以为意,只是慢慢蹲下来,看着我狼狈的脸,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我知道,通常她越是平静,接下来的怒火便越是疯狂。

我忍不住?吟道:“夫人,如果实在要打我,那也忍到明天再打罢……我今天挨了太多打了……我真的……很辛苦……”

她怔住了,许久,我发现有凉凉的水珠滴在我的脸上,抬眼一看,却发现她十分温柔地对我笑,流着泪笑。

她伏下身来背起了我,无声地流着泪,却用了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在我耳边说:

“走,我们回家。”

那一夜的月亮特别地圆,将小城的石板路照得有如镜面。也就是在这样的月光下,江城背着我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回了家。

她一直在流泪,但嘴角始终挂着温柔的笑意。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心疼你。”

我立即忘了疼痛,得寸进尺道:“夫人心疼我,以后就不要打我了好不好?”

“你以为我想打你的呀?”她嗔道,“每次打你的时候,我都比你还疼。但是你每次都把我气得控制不了自己。”

“我以后决不再气你了,”我发誓道,但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说,“那你以后也不要那么容易生气才好。”

“是不是我一生气你就不喜欢我了?”

“那也不是……其实我觉得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的。你要是像王子雅的夫人那样从不生气,说不定我还不喜欢你了呢。不过……最好你是对别人生气啦,不要对我生气才好。”

她再一次笑起来,用力将我向上托了托。她漆黑的眸子闪烁着月光,说:“我以后再不随便生你气了。”

“我们好好过罢。”

“嗯,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会幸福的。”

幸福,当时看来,就像这夜天上的月亮般,如此简单而皎洁,仿佛永远不会残缺。

那之后不久,江城的父亲便因病去世了。老先生为几个女儿操了一辈子的心,因此临死前反倒有一种解脱的感觉,甚至还挤出一个调皮的笑,对我说:

“孩子,苦了你了,以后再没人能管住我那个女儿了。”

江城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失去父亲,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因此在樊老先生去世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消沉而抑郁。平时一些她看

入眼的行为也不太管了,甚至连王子雅等人有时拽我去酒楼喝酒,她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我十分珍惜这点来之不易的自由。因此当王子雅等人劝说我如他们一般也在外面养个相好的妓女时,我只是坚决地拒绝。我固然留恋酒肆勾栏那种乱花迷眼的感觉,但是既然可能会因此失去江城,那么控制一下自己也不是不可以的。

我已三番五次发誓,不要再让江城不开心。

可是芳兰的出现却毫不留情地告诉我,我那些誓言是多么地脆弱而不堪一击。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天气,在王子雅开的酤肆中。人们起先喝着酒,但突然之间喧闹声纷纷停了,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望着门口的方向。我好奇便问王子雅是谁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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