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34)

他面有得色道:“有一南昌名妓叫谢芳兰,流落此间,我千请万请才请了来。现在已到门外了。”

我大吃一惊,连忙告辞。此前来时只对江城说有文社要赴,若让她得知席上有妓女,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可是人们纷纷拽住我,七嘴八舌地说此事绝不至于让嫂夫人知道。我方在犹豫间,芳兰已推门而入。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头晕目眩。

此前我一直以为江城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拥有了她便如同拥有了整个世界般圆满。虽然我的目光也曾落在别的女子身上,虽然她们也或多或少有她们的可爱之处,可是所有她们的好加起来都抵不上江城的万分之一。

只是见到芳兰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在我所拥有的世界背后,还存在着另外一个对我来说完全新颖的世界。

她淡扫娥眉,一双细长的眼睛仿佛蕴涵着流淌的秋水。她云鬓掠削,身姿如同风中的弱柳。臂上玉佩轻微的叮咚声随着她呼吸的香气暗暗袭来,不知不觉,我竟醉了。

我留了下来。我坐在了她的身边。一整夜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头一次我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失魂落魄。

我并没有呆到很晚。宴会散时我感觉芳兰的目光留在我身上,但我只是起身告辞。我匆匆赶回家中,见到江城便迫不及待地揽她入怀,感觉如同濒死的人要揽住他的救命稻草。

第二日王子雅又来约我,而我推辞了。

他奇怪地看着我问:“你果真不去?芳兰也来。”

我咬着牙道:“不去。”

可是他刚走我便后悔了。我对江城说又有文社,出门赶上了王子雅。他对着我意味深长地笑,而我只是低着头说:“我只是去看看。”

我说得也并没有错。一整夜我依旧不发一言,只是坐在芳兰身边,默默看着她翩若惊鸿的侧影。

她也注意到我的沉默,找了机会轻声问我:“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呢?”

可还是被好事者听到了,便立即有人替我答道:“那是因为他家有只胭脂虎!”

江城的事情,向来是我这帮朋友茶余饭后的笑料。此言一出,人们便忍不住又将我的狼狈搬出来说一次。满堂洋溢着哄笑声,我有些尴尬,却也只是陪着讪笑着。

芳兰却没有笑,只是淡淡地说:“你们不懂,那是因为他很爱他夫人。”

我突然觉得充满感激。这个女子,不仅有着玲珑的外貌,更有着这样一颗玲珑的心。这样万中无一的女子,却因为家道中落,只能寄身勾栏,逆来顺受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相比起来,江城又是何等幸运。

可是江城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幸运。她只是孜孜不倦地侦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惩罚着我的一些鸡毛蒜皮的过错。

其实男人三妻四妾,在这个时代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因为她不接受,我便要放弃原应属于我的那些快乐,可她仍不知足。

因为“文社”的活动越来越多,江城不免也起了疑心,索性将我关在家中,不让外出。

一日王子雅终于忍不住找上门来,开门见山说道:

“你知不知道芳兰心上有人了?那个人就是你。”

我的心怦然一跳,却故意淡淡地说:“怎么可能。”

“我们起先也觉得不可能,但她表现得那么明显。我私下问她,她也亲口承认了。”

听了这话我并没有高兴,反而只感到一种莫名的忧愁,仍是淡淡地说:“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他一副想打我的样子,“人家心里有你,你就这样置之不理?你还是不是男人?”

他恨恨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停下来,看着我说:

“若她心中那个人是我,我早就为她脱籍赎身了!”

那晚我终于还是去了他们的聚会,我坐在芳兰身边,一杯一杯喝下她为我倒的酒。

更漏声渐尽了,人们渐渐离开。往常也早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可此刻我却不愿走,只是沉默着坐在那里,听着更漏声,心乱如麻。

人几乎走光了。整间屋子只剩下我和芳兰在那里,还有屋角坐着一个书生。我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告辞,芳兰却拽过我的手,在手心里轻轻写了个“宿”字。

我怔在那里,心中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滋味。我是何其幸运又是何其不幸,幸运的是天底下最好的两个女子心中都有我,不幸的是我本应该同时拥有两个,但可惜其中一个是江城。

干脆便留宿一晚罢,什么都不管了。然而就在我下定决心之前,那角落坐的书生却将小童遣来对我说:“主人相候一语。”

那小童长了张似曾相识的脸,我茫然地看看他又仔细看了看那边坐的书生,突然明白了过来。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无比,然后我便走到那“书生”旁边,看着她那双漆黑而闪烁的眸子。

“你不是要带我回家么?我跟你回家。”我说。

我在房门口跪了三天,期间有仆人试图偷偷给我水喝,被江城发现了,便拉到柴房猛打了一顿棍子。

后来我终于因为虚弱而昏倒了,再醒来时,发现我置身父母家中,母亲在一旁哀哀哭泣。

“前世造了什么孽,让人如此折磨我儿啊?”她哭道,“若不是有人告诉我,只怕我儿一条命都要断送在那个悍妇手中了!”

在我休养期间,母亲的泪水仿佛始终没停过。当她发现我瘦下去的手臂会哭,发现身上那些陈旧的伤痕会哭,仿佛过去数年,我一直生活在地狱中。

面对母亲我开始觉得愧疚。无论到底是谁的错,身为一个成年男子,让父母这样为自己流泪,我真是没用。

身体稍微好些时,有一天母亲从外归来,立即欢天喜地地对我说:“今日我在庙里见了个和尚。他说江城如此,皆是前世与你有孽缘的缘故。前世她是一只老鼠,你是个士人,不小心踩死了她,所以今生来讨你债的。和尚说做一场法事,便可化解冤孽。”

怪力乱神之事,我向来不置可否。可看见母亲虔诚的眼神和期盼的神情,也便答应下来。她果然心急,第二日便请了那和尚来做法事。

和尚持净瓶,在母亲家念了一番咒,又布了一番阵。然后由我领着他回家,在厅门口恰好遇见江城出来,便将瓶中水瞬间洒了她一身,然后念念有词。

江城怔住了,问我:“这和尚要做什么?”

我不敢说话,和尚却恰好念道:

“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

我看见江城杏目一瞪,还带着水珠的柳眉一扬,心下便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还未来得及警告那和尚,江城已将他手中的净瓶摔得粉碎。

“你这死秃驴!不好好化你的斋,却来此装什么神弄什么鬼?说什么前世今生,难道世间爱惜妻子的男子都是前世欠了他妻的吗?人家好好过人家的日子,却要你等老鬼来作什么法!”

和尚被打得抱头鼠窜,连袈裟也不要了,挣脱逃去。江城却不肯善罢甘休。听说和尚在我父母家还布了阵,又气势汹汹地赶将过去,将一堆法阵符咒打得稀烂。

家中一片慌乱,母亲坐在地上哭,父亲黑着脸喊她滚。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着我,红着眼圈说:

“我所求的本来就是我应有的东西,为什么你们非要认为是前世的亏欠呢?”

自那一场闹后母亲便卧病不起,我每日扶床伺候着,心中悔恨万分。

这一次我终于无法完全站在江城那边。父母纵有千般不是,但仍然是父母,不可忤逆。况且,母亲的本意也只是为了我们好。

留在母亲床前的我渐渐回忆起许多事情。我渐渐想起母亲本来是个很端庄贤淑的人,可自从江城入门之后,我却很少在她脸上见过平静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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