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7)

他鼓起勇气,将轿帘用刀挑开了,那一刻心突然提到最高点又骤然落了下去。轿子里没有人,只有一盆水,端端地放在座位上。

他手执着刀,将目光投向郭立,郭立顿时明白过来,跪下哭喊着“饶命”。

赵楧想了想,说:“拉下去,打五十棒。”

郭立被拉了下去,花园内一时清净不少。同去抬轿子的人仍跪在地上,望着赵楧阴沉的脸色,忍不住说:

“王爷,真的不是郭排军撒谎。方才我们分明将那妇人绑了上去——”

赵楧凌厉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那人顿时住了嘴。于是赵楧又将头转回,目光不由落在轿中的那盆水上。

水上仿佛浮着什么东西,他走过去,发现是一朵牡丹花。模样像极了那夜秀秀在他书房里绣的那一朵。他拿起来看了看,发现花已经半枯了,残存的花瓣挣扎着吐出最后的娇艳,却不免终于沦为沉泥。

水波仿佛荡漾了一下,他丢下花去看那盆水。目光投在水面时,他突然狠狠地吓了一跳,连着往后退了几步,直到有人将他扶住。

别人问他看见了什么,他沉默不语。

其实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在水中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倒影。可是那一刻自己的倒影看起来竟是那么阴森而陌生,英俊的面容下流着幽暗的血液,华美的衣饰下掩盖着空空荡荡的灵魂。

崔宁被郭立那样地闹了一闹,随后又带着轿子来绑了秀秀去。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听到郭立嘴里的只字片言,终于还是明白了点头绪。

他一个人想了很久,却苦无对证,终于想到要去问秀秀的父母。他走回家中,将自己的疑惑说与秀秀父母听。两个老人听罢了,面面相觑了一阵,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他有些茫然地跟在老人身后,看见老人结伴走到了清河湖边,却是猛地往下一跳。

他吓得大叫一声,惊动了湖旁的船家,纷纷调船来帮他捞人,可是捞来捞去,却是什么都没有捞到。

清河湖不过是一汪死湖,水又清又浅,断没有跳了人下去却捞不上来的道理。行人便纷纷在那里议论要去报官,又有人问了崔宁老人的姓名籍贯等,崔宁便一一作答了。

“呔!”一个船夫说道,“钱塘门里车桥下的璩老?我自幼便住那里了。这位先生,你莫不是昏了头罢?璩家老两口听说他们女儿出事那天便投水自尽了,如何会在这里投水?”

行人见此异事,便哄的一声散了,只留下崔宁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那里。想了很久,突然之间想明白了,大叫一声“有鬼”,然后便在街上狂奔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但只是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一边喊着一边下意识地往铺子的方向跑。不知不觉,就这样跑回了铺子。

“有鬼——”他拖着长长的调子跑进铺子,突然看见柜台后站起一个人,冷冷地问他:

“哪里有鬼?”

他定睛一看,发现正是秀秀,刚才才被绑到王府去的秀秀。此刻她面容平静地看着他,但崔宁分明在那张朝夕相对熟悉之至的脸上看出了恐惧。

“秀秀,秀秀,”他身如筛糠,“原谅我……”

秀秀看着他,冷冷地说:“我原谅你,谁来原谅我呢?我因为你,被赵楧打死了,尸骨草草埋在他家的花园里。我当时有多痛,你知道吗?“

“冤有头债有主,”崔宁泣告道,“是王爷打死你的,可恨那郭立告的密,你去找他们呀……”

“该报复的,我都报复到了,郭立吃了五十棒子,至于赵楧——他也不见得好过。只是你……”秀秀看他一眼,幽幽地说,“那天在赵楧面前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崔宁不由自主地跪下了,哭着说:“姐姐我知错了,姐姐你饶了我罢……”

“你没有错,”秀秀叹口气,走近了他,“你只是自私;可是我也没有错,我不过是想找个人好好对自己……我不恨你,可是你陪了我这么久,你就一直陪着我罢……”

崔宁哭着、求着,可是还是无法制止秀秀靠近自己,无法制止她用冰冷的手臂紧紧地抱住自己。他在她怀中渐渐窒息,耳边仍传来她平静而温柔的声音:

“崔宁,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

“嗯。”崔宁在她怀中含混不清地答道。

“那一天,若你不是用那种痴痴的目光望着我,我也不会选中了你。你若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又过了一会,秀秀又喊道:“崔宁。”

崔宁用最后一点声音应道:“嗯。”

“你知不知道枉死的人是不能投胎的,也不能下地府,只能这样飘飘荡荡的,哪都不能去。我这样也是和你结的孽缘,所以你就一直陪着我罢。其实

投胎也好,做人……真的太难了。”

崔宁已经答不出话来了,眼中只有秀秀那对漆黑如夜的眸子,慢慢扩大开来,成为一个将自己吞噬的黑洞。然后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仿佛最恩爱的夫妻般,在秀秀的怀中,死去了。

又是上元节。午膳过后,皇宫中的天子突然想起了那尊玉观音,便命人请了出来,与新入宫的美人一同欣赏。

那美人是个略懂雕琢的人,见到这观音,十分地赞不绝口。

皇帝的兴趣也突然来了,笑着问道:“你说这观音十分好,可到底好在哪里呢?”

美人微微一笑,回道:“臣妾以为,这观音的好,好在两点。其一,这观音的面容上有神韵,不似其他观音显得生疏,倒似生活中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此人似的。”

旁边有太监见到新来的美人兴致如此高,忍不住讨好说:“娘娘慧眼,听说做这观音的先生,当时就是想着心仪女子的面容,做成了这尊观音。”

“哦?”皇帝也忍不住好奇起来,“朕还记得这待诏的姓名,可是叫……崔宁?他当时应仍在七弟府中罢。”

“回陛下,正是,”太监答道,“听说他夫人也曾是咸安郡王手下的养娘呢。”

“那后来呢?”美人问道。

“后来……”太监微微一怔,但随即便将故事编好,“后来郡王见他们两情相悦,便赐他们成婚了。又因在御前走动过,小夫妻如今开着碾玉铺子,生活可好呢。”

美人不由快活地笑了,起身向皇帝微微一福,朱唇微启,轻声道:

“恭喜陛下。”

“恭喜朕什么?”皇帝不明所以,奇怪道。

“陛下天恩浩荡,使有情人终成眷属,成了美事一桩,所以恭喜。”

皇帝明白过来,不由随着美人一同快活地笑起来。笑了一阵,赞赏地看着眼前的美人,说:

“你这张嘴,倒真是能说会道。你且告诉朕,方才你说这观音有二好,第二点好在哪里?”

“臣妾以为,”美人徐徐答道,“这观音第二好,却是好在双眸。这双眸子,如此通透,仿佛能将世间万物都看进眼中,却又不留尘埃呢。”

听她这样一说,在场的人便都将目光投向那双眸子,看得久了,也都渐渐看出点好来。

大片的浮云从空中掠过,阳光渐渐从云后探出头来,落在玉观音上,将那一双眸子愈发照得近乎透明。有如水晶的双眸,在阳光下静静倒映着这世上光怪陆离的一切,毫无保留,无论善恶美丑。

——原文见宋元话本,亦收于《警世通言》中的《崔待诏生死冤家》。

后记

很多评论家都说,《碾玉观音》是一篇浪漫主义色彩很浓的作品。

不是不浪漫的。小桥旁绣楼上的初遇,王府大火中的终生相许,乃至最后的同归,都带着浪漫的色彩。

可是这样一篇作品,细细读来,却只觉得寒冷。明明是关于爱情,但通篇下来,才发现并无一个爱字。

谁曾爱过谁?赵楧或许曾对秀秀心动过,但在那样行尸走肉的奢靡生活中,他早已是个没有心的人。讨好天子、附庸风雅是他所有关注的事情,这样一个人,又何谈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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