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劫(出书版)(8)

站在棺旁的内侍一边抚棺恸哭,一边看著萧青行:「圣上弥留之际,心心念念地仍是要看看宣州……」萧青行抬起清冷如冰的眸子,想了想,这才轻声说道:「圣上,宣州是个好地方。」那内侍听得一怔,情不自禁地向萧青行身後这座皇城看去,空气中弥漫著微带湿意的味道,和煦的阳光流连在青碧色的飞檐上,树下大片大片灰色的阴影在街道上像液体一样的流淌著。萧青行不带感情的声音回响在城门下:「它如今姓萧了。」萧丹生听了这句,有些不屑的扬起嘴角。

素白的圆形纸钱,从最高空纷纷扬扬的洒落。簇拥著龙棺的队伍沿著天衢大道缓缓前行,不远处,一座簇新却阴气森森的祠堂被高高的石柱支起,凌空建在街道的上空,眼看龙棺将要从那座祠堂底下痛过,内侍不悦地喝问道:「萧大人,那究竟是……」萧丹生低笑道:「那是刺客祠。用来镇亡灵的。」一次屠城,十万伏尸。内侍一惊,仰头看去,看到头顶那座祠堂,在刺目的阳光下,沈默著俯视皇城中的一切。

唐尘在半开的窗户後,默默地看著极尽繁缛之能事的丧仪队伍从路上经过,他隐隐约约地记得,似乎自己也曾经想过要办这样一场满城缟素的丧礼,却根本不记得是要为谁送葬。

时数寒冬,好一场大雪。

枯干瘦弱的树枝,被积雪沈甸甸压著,簌簌的颤抖著,似乎随时会折,偶尔寒风卷过,便带来一阵肃杀。重重宫阙,皆是紧闭门扉,蜿蜒的粉墙上,那些灰黑色的瓦片,被雪堆覆盖著,积多了,就顺著倾斜的瓦,往下哗啦啦的抖落一层,明朝又会厚了。

漫天洁白,雪地里蹲著一个身披红狐裘的小孩,脸被帽沿上的大团绒毛挡住一半,手里握著一根枯长的树枝,在雪地上划划写写。曲廊尽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两个宫女提著铜制底座的宫灯领路,身後一长一少,朝这边走来。

这座宫殿旁是一大片莲池,池中仅剩的几簇枯荷残梗,还被积雪压弯了,留不住过客的脚步。那孩子写完了字,拍了拍被冻得通红的手,站起身来,刚一抬头,眼睛里就撞见一个身影。

那是个青年,发如墨染,穿著一身白银滚袖边的袍子,怀里抱著一把玄色剑穗的长剑,站在阑干旁,冷漠疏离的一双眼睛静静地打量著他。

「你在练字?」那人声音也是清冷的,一个一个字吐出来,像是在雪水里淬过。

孩子怔了一下,眼神湿润而温和,他朝这陌生人笑了笑:「没人肯教我。」这王朝万象凋敝,风雨如晦,权臣们要的只是个方便掌控的傀儡,越是昏庸无能,越是合他们的心意。

青年的表情,似乎对此并不惊诧,可他在下一瞬间动了,身法飘逸的如同一片被风托起的树叶,轻轻的落在孩子身前。

「那你在比划些什麽?」冰玉般的华丽的声线,在耳边响起,孩子却一直安静乖巧,轻声回:「上次去碧涛殿,看到匾额上写的,我问宫女,她说这四个字是益寿延年,我就记下了,总算……还认得几个字。」青年沈默良久,才低声道:「她骗你的。这几个字,念作碧影松涛。」那孩子看著他笑了一下,他天生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虽然稚气十足,声音却一直不急不缓的,听得人如同在品一壶甘甜润喉的好茶。孩子笑道:「谢谢你。」他将手拢进毛裘的袖口,「我要回去了,萧青行如果晌午没见著人,大概会发火的。」青年似乎从未见过这麽奇怪的人,他双手抱著那把长剑,看著小孩在雪地里蹒跚著快走远了,才淡淡的笑了一下:「你不问我的名字?」那个孩子回头愕然看了他一眼,被寒冬冻得微红的脸,半遮在银白色的毛绒後,那双色如琥珀的眼睛里,似乎永远浸著一汪笑意,「不是……还会再见吗?」「星河?」老者在身後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楚渊一身绛色的文官服,手捧玉笏,头戴进贤冠。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嘶哑:「你方才和他谈的如何。眼下朝政不稳,我会举荐你去当这太傅,我不信以你文韬武略,难道还教不了一个黄口小儿?」楚星河默然不语。黄口小儿固然无人青睐,只是,人终究会长大的。远处雪上的字迹和足印,在前仆後继的飞雪狂风里,渐渐隐没了痕迹。

定都五年。

岁月荏苒如指间沙,就这样匆匆流走。几度萧条的街道渐渐的因萧国百姓的陆续定居而重现繁华,商贩贾人更是趋之若鹜,官府凭著先来後到下放地契凭证,大好的客栈酒楼,一个个就各自有主。梁国酿的酒,用的器具,萧国往往是不懂的,於是细口圆肚的细瓷酒甕,三足的兽面酒樽,一屋一屋的砸碎了,再一样一样换上新的酒,新的杯,新的招牌和酒幡。带著萧国浊音的官话,身著萧国服饰的行人,就这样渐渐充盈了整个皇城,除了那些沈默不言的故道、古树,故国的影子,竟然淡得再也难觅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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