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劫(出书版)(9)

唐尘记忆中的空白,似乎也是像这样,渐渐的,被那个男人用萧国古往今来的奇闻轶事填满的。

这日退朝时分,萧王府一个下人匆匆忙忙从後院矮墙旁经过时,就被那个已经十五六岁的少年拦住了。唐尘斜倚在树干上,嘴里还叼了一根糙,悠悠闲闲的咬个不停,乌发不羁,鬓发上一对明珠闪烁著柔和的光泽,对著那下人露出懒洋洋的笑容。

那下人一惊,早已及时的避开眼去,不敢看那张笑颜。这些下人本就是萧丹生千挑万选的,个个手脚勤快口风死紧,更难得是知情识趣,从五年前开始,每日总有一两个下人会被唐尘抓著这样沈默的笑上一笑,他们纵然全是傻瓜也都该明白了,明白这个少年究竟要问什麽。

何况那下人并不是傻瓜,所以他手指向前堂,飞快的答道:「萧将军回来了,刚下了轿子,现在想必已到了前堂。」唐尘又是一笑,随手捡起糙丛里那柄木剑,大步朝前堂走去。堂前,萧丹生还是穿著那身暗红色的官服,不过却多绣了几条蟒纹,袖口衣领处繁密的银闪线勾就的暗纹,五年前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煞气和锋芒,如今竟已在时间中敛去。若非是他一身与生俱来的逼人贵气,那张完美得令人心怵的面孔更像是一个温文的文官,一个多金的翩翩佳公子。

唐尘放轻脚步走到那个男人身後,踮起脚尖,轻轻将双手覆盖在萧丹生的眼睛上。萧丹生一怔,闻到那人身上在林木间闲逛时沾上的青糙香,表情越发温柔起来。

手覆著敏感的眼睑,带著难以言喻的亲昵。萧丹生含笑屏住呼吸,仔细分辨著身後少年轻柔的呼吸声,皱著眉头道:「你是谁?守门的张伯,还是是扫地的赵妈?不会是後院里那只老是去厨房里偷吃的小猫吧……」萧丹生说著说著,几乎抿不住嘴角的笑意,轻笑道:「我想绝不会是尘儿,他那麽懂事,现在应该还在後院练剑,要麽就是在房里做功课的。」唐尘呼吸越发的小心翼翼起来,本准备转身溜走的,却被萧丹生轻轻扣住双手,拥进怀中。

前堂的下人看到这一幕尽量放轻脚步的退下。萧丹生抱著那人,一点点用力,直到唐尘开始挣扎才大笑著放开他,笑问道:「好了好了,尘儿,今天发生了什麽事情,跟你萧哥哥好好说说。」唐尘瞪了他好一会儿,才用左手拉起男子的手,用自己的右手在他掌心里飞快地写下这一个早上发生的所有事。

今天的花都开了,院子里很香,阳光很好,萧哥哥昨天晚上没有踢被子也没有磨牙……很多很多点点滴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不知不觉,这一个习惯,也已经有五年了。

景帝年幼。萧青行摄政。

摄政王府异常清简的内室,素瓷花樽内满盛梨花枯瓣,几缕残香幽幽怨怨。放下的竹帘後,一老一少铺开棋局,落子如飞,黑白双龙在桐木棋盘内蜿蜒扭打。

那老者却是丞相楚渊,贵为三朝元老,却一身素袍,唇下三缕长髯,面容枯槁,更像是一个潜心修道的隐士。坐在他对面,手拈黑子的正是贵为摄政王的萧青行,那份凌厉漠然的气质,在那高不可攀的地位上睥睨过後,竟然越发的清冷起来。棋盘两侧,一个俊美,一个苍老,一个佯狂,一个内敛,像是生命的年轮隔了短短数尺遥遥对望。

楚渊突然开口了,他说:「你一向韬光养晦,举国上下,都很信任你。」萧青行淡然落子,半笑不笑道:「噢?」

楚渊凝神良久,这才谨慎落下一子,悠悠道:「你敢做这个摄政王,委实让满朝文武大吃一惊。」萧青行手中黑子一顿,略一思索,轻轻落到了天元上,低笑道:「景帝年幼,其德行不足以担以大任,青行既然身怀安邦定国之能,此举不过是想更好的为国效力罢了。」楚渊眼睛死死盯著落在天元那一子,那枚黑子如同钉在白蛇三寸之上,两方高下立辨,良久才从牙fèng中挤出两个字:「放肆。」萧青行轻轻笑了起来:「丞相可是认为我方才言论以下犯上?」他不再落子,声音渐渐冷了下来,缓缓道,「据青行所知,摄政王在上,丞相在下,楚丞相刚才,是否也以下犯上了呢?」楚渊沈默良久,这才悠悠吐出一口气来,将棋盘一推,站起身来一鞠至地,道:「请摄政王恕下官不敬之罪。」萧青行双手扶起他,轻声道:「丞相是看著青行长大的,於公,丞相是三朝元老,朝堂之上德高望重;於私,丞相是长辈,青行要尊称你一声先生……青行能体谅丞相的忠心,也请丞相体谅青行的苦衷。」楚渊见他此刻推心置腹,长叹一声,终於低声道:「我知道的,这五年朝臣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弄得朝廷动荡,圣上年幼,若不另立一个人压著,迟早人仰马翻。」萧青行微微一笑:「丞相知道就好。青行,行事如何,为人如何,丞相心知肚明。无需把我当成乱臣贼子,这片江山,由我成就,自应由我尽些绵薄之力。」他说完,两人对视良久,但都无法从对方讳莫如深的眸子中找到满意的答案。楚渊终於又鞠一躬,眼中暴出的精光又逐渐退去,露出属於老年人的疲态和浑浊来,他低声道:「下官告退。」萧青行一还礼,轻笑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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