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轶闻辑录/槐杀(305)

晋枢机笑而不语,这位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呢,他端起茶来,考了这个名次,他对我,也是真的忠心了。

春试放了榜,一向善体上意的顺公公却犯了难,楚公子大名在列,固然不假,但这个名次报上去,圣上的脸色可未必好看了。他这边为难,楚复光却超然物外的样子,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风头都被那位金花状元压了下去。

顺公公此时才明白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却依然殷勤奉承着,将每日都要奉上的冰糖桃仁送去给楚复光,脸上的恭喜也是万分真诚,又叫尚食局另做一桌全鱼脍来,恭贺楚公子杏榜题名。

刘长顺是奴才,奴才最擅长的自是钻营巴结,却不料,这一桌鱼,几乎吃掉了五代经营,鼎祚昌隆的大梁江山。

荆楚大地,有沃野千里的两湖平原,湖泊星罗棋布,是为鱼米之乡。楚人以鱼为蔬,正所谓“享无淡鱼,则非盛礼”,楚复光羁旅日久,自然想念家乡口味。只是,全鱼脍送到楚复光房里的时候,这位深敛锋芒连前十名都不敢中的大才子骇得几乎握不住筷子。

桌上的器皿,一百零八道,盘盏杯碟,一应千峰翠色的青釉楚瓷,莹润光洁,小顺子亲捧了三角云纹的匜来请楚复光盥手,楚复光哪里敢让这位天昭帝面前的第一红人服侍,随意洗了手,看到桌上的菜色,面上立刻变了颜色。

全鱼脍,自然全是鱼,眼前第一道,便是太湖三白。形如玉簪的白小群,春后银鱼霜下鲈,楚复光如何会不认得。再定神看时,肉白如雪的鳢鱼脯,细糯爽滑的武昌鱼,连点心都是以“食鱼不见鱼”著称的精美绚烂的荆州花糕。

小顺子一挥手,捧着赤色渣斗的宫女垂头跪在他面前,小顺子将楚复光刚刚擦过的手巾递给身后的小太监,低声道,“公子请用。”

楚复光再一看,脍鱼莼羹,不禁生出秋风思归之叹,哪里吃得下去?他略定一定神,“这,是王爷的意思?”张翰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遂命驾归,他以为,是晋枢机叫他回乡的意思。小顺子一个苦到无路的小太监哪里知道这典故,答非所问,“公子不是最爱吃鱼了,您尝尝。”说着,便拿起筷子打算布菜。

楚复光叹一句,“靡费之至。”

小顺子笑了,“楚公子放心,尚食局这点小菜,还孝敬得起。”

楚复光心内一哂,难怪历代史书上都说阉人乱政,这一桌子,只一道乌鱼,便不是一时半会可得的。制鱼脯时,要先作极咸的调味汤,汤中多下生姜、花椒末,灌满鱼口,再用竹杖穿眼,十个一串,鱼口向上,挂在屋北檐下,等到来年三月再成。要吃时,把鱼腹中五脏生刳出来,加酸醋浸渍,才有如此隽美滋味,桌上这一百零八道,全是各式珍馐,不知要废掉多少工夫。自己只不过是会试中了五十七名而已,哪里值得如此大张旗鼓。想到这里,又如何动得下筷子,只小顺子添酒布菜,愈加殷勤。

楚复光闻到酒香,微微一怔,小顺子面有得色,劝道,“这是公子家乡的桂浆酒,以前侯爷最喜欢吃的。”

楚复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小顺子于是越发殷勤,又夹了一筷子红烧义河蚶在他碟子里。

第二日,有御史上奏,参劾凉州知州冯玉合,称连日天灾,凉州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州府救灾不利,百姓析骸而炊,易子而食。

作为一个皇帝,商承弼最讨厌御史,他们不是说他私德不检,就是说他用人失察。可是,他虽然暴虐却不昏庸,他也知道,某种意义上,他们说得都对。

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顿首而叩的御史唐维,只说了一个字,“查。”

唐维知道商承弼最近的心情很不好,如今冒死上奏,是打算舍了性命在史书上留一笔的——他是凉州人,他的乡亲父老,都要饿死了。

商承弼一个查字吐了口,朝臣全都低了头。凉州,在成墉关南面,往北过一座百望山,便是商衾寒辖下的庆州。如此重要的地方,知州自然是商承弼信得过的人。冯玉合,家世贫窭,躬耕好学,因剿流匪有功累次擢升,处理地方事务,精细审慎至于苛刻,考凭卓异,可称文武兼备。

商承弼初登帝位时,他尚在于同勋麾下,当时逃入蜀州的,名为流匪,实为康王旧部。冯玉合苦出身,一把铁镐砍废了逃窜进天社山的康王幼子商承涴;他的发迹与于家有关,世人也认为他是于家一党,却不想,此人在知平远县时,将于家这一门显赫外戚得罪到了头。于皇后母亲何氏庶妹嫁与嘉州陈氏,陈氏侄孙与平远县一户田姓人家争产,冯玉合秉公办理,判陈氏归还强占田氏祖田,被于皇后母亲何氏称为负义小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干吏。只有一点,偏狭鄙暗,贪吝过甚。商衾寒知其才能秉性,安置他在凉州,不可谓不知人善任了。凉州虽然远在西北,气候干旱,却倚祁鸣山冰雪融水滋养,水草丰美,极为富庶。商承弼,从来没有委屈过自己人,他要用你,自然不会亏待你。却不想,这位他倚重的能吏给他惹了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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