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29)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接着是几声猛咳,她忙抚着皇帝后背顺气,却在片刻后,嗅到血腥气味。她忙坐直身,扶着皇帝平躺,取来锦帕擦拭其嘴角,带出丝丝鲜血。皇帝面上红光已经散去,血色骤失,苍白如纸。

她忙喊:“传御医,传御医!”

皇帝摇摇头说:“没有皇姊,就没有我的皇位。倘若皇姊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她就不必用这样惨烈的结局来保我后半辈子安宁。我欠她的皇位,欠她的命,却只需吃这一丸药,还能免去几日苟延残喘。我甘之如饴。却愁,记住我求你的事情。我误了阿姊生前的幸福美满,但愿,能还她死后的荣光。”

“儿记得,儿一定办到。”

泪水涟涟,落在层层叠叠的被褥间。

“去吧。”皇帝抽回手,闭上眼睛,“无念在外边等着。让他带你回海晏河清殿。”

“父皇?”她茫然无措。

“我在等他。”皇帝道,“他们必定要来寻我,要一个名正言顺,朕不会给他们。”

“您知道了?”她听到禁军阻拦商云衣出宫的消息,就猜出今晚不会是风平浪静。

“他们不会坐视你与陆亭成婚,该来的。”皇帝微弱的声音中带着冰寒,“他母亲诓骗欺瞒,害得阿姊葬身火海,让朕抱憾终生。他篡权谋逆,连阿姊死后哀荣都想夺走。朕,绝不饶他。”

“儿不能走。”

“不要让朕、死不瞑目。”

皇帝艰难翻身,背向着她,不肯再看她。

她合上眼睛,任眼泪肆意淌落,最终退后数步,在殿内中央提裙下跪。她知道这会是最后的辞别,于是尤为郑重。

三跪九叩,额头抵地,一声一声,在殿内回荡不歇。

终了,拭去眼泪,稳住嗓音问安告退。

无念候在殿外,望着最后一线天光被黑幕吞噬,方等来她。她快步在前,头也不回地向海晏河清殿行去。无念不远不近跟随其后,二人在风中行走,任由寒风刮骨割皮。

待到海晏河清殿门前,她猛然转身,逼视不远不近三步外的无念:“父皇要你如何?”

“此为寂元丹,服后状若圆寂,六个时辰后便可苏醒。”无念取下手串中最后一颗与众不同的珠子,用力捏碎,便露出其内丹丸。

“要金蝉脱壳?”

“消业井下有条暗道,可通皇陵。今夜若有起事,服下此丹,经他们验过生死后,小僧会设法带太子潜去皇陵。”无念说罢,低声又问:“倘若太子未曾心软,一早给皇上服用丸药,便不必设法借边疆军权立威,亦不会有今日局面。功亏一篑,太子可曾后悔?”

“本宫只是暂时未胜,何来功亏一篑?”她接过丹药,静思片刻,已有筹划,向迎上前来的守门宫人吩咐:“今日若有人来,就说人在光晔楼顶,叫他们去那处寻我。”

庄宝兴与白双槐在殿内候命,得知她归来,纷纷赶来听命。

“阿宝,小白,你们两人设法送商云衣和次狐出宫,而后在宫外待命,切记隐匿行踪。随后安排本宫自会通知你们。”

两人面面相觑,领命退下。

她带着无念登上光晔楼,命次鸢温酒备琴,静候来人。

宫外,林胤亲自安排五城兵马司换值,另于各处关要地带加两倍值守。禁宫各处,崔慑亲自领兵严防死守,所有门楼关卡,若无信物,无人能够出入。两队人马疾驰而来,在宫门前下马,示信牌后进入皇宫,直奔文渊阁。

文渊阁灯火仍明,今夜王焕散值较晚,正在内阁审阅公文,听到门外动静便遣人查看。宫人推开房门却见门外重兵把守,心中惊骇,还未出声示警,便见有人快步走来。定睛一看,竟是张湍,急忙招呼着上前。

“张大人当心,这些人不知听谁的安排,竟敢堵在内阁门前。”

张湍解下斗篷,转身向后侧人拱手揖请。

宫人再看去,那人摘下兜帽,露出张熟悉的脸来,竟是早已离京的东岭王赵令彻。无诏归京,夜闯禁宫,这是——这是要——

不待喊出声来,宫人已被兵将捂住口鼻,捆缚手脚押去角落。

赵令彻叹息一声,抬脚登阶,步入内阁。

“外边怎么回事?”王焕举着公文迎灯光细看,他年岁不小了,夜里灯火看书已非常吃力。见久无回应,他放下公文抬眼看去,却见内阁站着几位不速之客。

张湍恭谨礼道:“老师。”

只这一声,王焕已然明了。

“原以为你循规蹈矩,有经世之才,胸怀抱负。”王焕提笔在公文下做好批注,而后谨慎放下毛笔,绕过桌案走到张湍面前:“今日方知,是我错了。”

王焕看到赵令彻身后随从尽皆带刀,怒不可遏,转瞬看着张湍骂道:“不成想,你才是那最离经叛道之人。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原来伪造玺印、假传圣旨,从来都不是什么无奈之举。而是你骨子里刻着叛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昨日你觉得无计可施,所以假传圣旨;今日你觉得无计可施,于是谋逆逼宫。明日呢?明日再有无计可施之事,你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张湍垂首,拱手长拜:“老师息怒,学生今日之举,为国为民,还望老师恕罪。”

“老师。”赵令彻随之道,“舒之与我今日前来——”

“别说了。”王焕悲愤难平,“我教不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学生。既然你们今日提刀前来,就让我这顽固不化的朽木,做刀下的第一个亡魂吧。”

张湍闻声愕然,欲要劝解。却不料王焕竟夺过护卫佩刀,众目睽睽之下,引刀自刎,血溅内阁。

叮——

血刃跌落。

咚!

应声倒地。

张湍急忙冲上前去,扶起王焕尸身,抬手按在他脖颈伤处。鲜血仍在抛洒,溅了张湍满身。王焕再无其他遗言,两眼一翻,就此身故。其余众人纷纷围来,探明脉息全无后,拉开已经完全呆愣的张湍。

“舒之,”赵令彻抬手拍在张湍肩头,“老师他,已经去了。”

眼珠僵硬转过,张湍脑中一片空白,空白瞬时又被鲜血吞噬。他想到过王焕会气愤,会怒斥他犯上作乱,却从未想过王焕竟夺刀自尽。他措手不及,千万个借口在口中还未吐出。点他一甲头名、引他站稳官场、从未嫌他名声污浊的老师,竟因他而死。

“安顿好老师尸身,来日厚葬。”赵令彻低声,“但逝者已矣。现下木已成舟,我即刻往钦安殿请父皇回心转意。有消息送来,说却愁今日回到海晏河清殿,烦请舒之走一趟。就说……就说今后她虽不再是公主,但仍能在宫中享尽荣华。”

四名护卫跟随张湍,见他漫无目的地前行,眼看要走错岔路,不由出言提醒。

张湍停下脚步,稳稳心神,道声抱歉,随即坚定步伐向海晏河清殿去。经守门宫人指引,抵达摄云湖畔,只一叶扁舟停在岸边,仿佛等候他来。

湖畔风起,刮起衣角,远处浓云堆积,却因隐入夜色而难觉察。他低头看着湖水,光晔楼灯火明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其内苍穹星月更是黯淡。

冬风掠耳,捎来一线琴音。

他眉眼微抬,辨出琴音所属——那名琴师竟也在楼中。他久久不动,全心倾听。这段琴曲似是熟稔,又似陌生,想是新编的谱,还未来得及奏与世人。

不久,琴声止歇。

光晔楼中一阵骚乱,许许多多宫人前仆后继下楼,乘船逃向两岸,避开张湍等人所在。

——她却未在其中。

——她仍在楼上,大约已知因果。

身后护卫低问:“大人,怎么办?”

“四散宫人不必追赶。公主仍在楼中,我前去与她沟通,你们留在岸边等候。”

骤然刀兵响。

“张大人,”是次狐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奴婢随大人去见公主。”

护卫让开道路,次狐在他身边经过,踏上小舟,手执船蒿,面带微笑回头望着他:“还记得大人头回进宫,也是奴婢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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