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15)

“他们难得来,我看至少要开一瓶35的Burgundy。”他走进餐室。

她想,出席葬礼是有益的,让瀚夫瑞这样节制一生的人也疯一疯。“那也该是餐后喝啊。”她说,同时又是一阵不解:我操的什么心?纸迟早包不住火。

却不料瀚夫瑞同意了。他说:“好吧,那就晚餐之后喝。”他把拉开的酒柜门又关上。

晚餐是露天的。后廊台上摆开一张长形折叠餐桌,晚江在台阶下面的炭烤炉上主厨,路易和仁仁轮流做服务生,端菜、上饮料。两人在台阶上相遇,总是相互损一句:走这么慢,长胖了吧?谁长胖了?你才胖呢。我给你十块钱,你去称称体重?我给你二十块,你也不敢称。……

混血小子和女孩谁也不吃谁的亏,针锋相对地挑逗。每完成一个回合,两个脸上就增添一层光泽。

太阳还没落尽。阳光里,瀚夫瑞和三个老校友穿着隆重的礼服,谈着五十年前的校园生活。一个校友染的黑发黑得过份了,你感觉那黑色随时要流下来。他讲起学校的戏剧俱乐部,很快老校友你一句我一句背诵起莎士比亚来。瀚夫瑞脸油光光的,忽然叫住仁仁。

“Howallocasionsdoinformagainstme……下面呢,仁仁?”

仁仁塞了满嘴的烤肉,看着老继父。他们在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

“她六岁的时候,这一整段都背得下来。”瀚夫瑞煽动地看着仁仁,“再提醒你一句,仁仁─Andspurmydullrevenge……想起来了吧?”

仁仁垂下眼皮,下巴却还翘着。她不是记不得,而是不想配合。她也不知道这一刻的对立是怎么回事。她觉得母亲在烤炉前悬着身体,吃力地听着餐桌上的反应。

“Whatisaman……”染黑发的老校友进一步为仁仁提词。他的英文讲出许多小调儿来。

仁仁把嘴里的食物吞咽下去,迅速做了个白眼,又去瞪那老校友。这是她最得罪人的神气,但老校友们都是给年轻人得罪。

“不记得了?”瀚夫瑞说,“《哈姆雷特》嘛!”

路易专心地切下一片肉。他不忍去看瀚夫瑞的精彩节目冷了场。

“……哈姆雷特?”仁仁终于开口了。她看见四个老年男性的脸包围着她。母亲一动不动,连烤肉架上的肉也静默下去,不敢“吱吱”作响了。“Ifhischiefgoodandmarketofhistimebebuttosleepandfeed?Abeast,nomore.”仁仁背诵起来。

三个老校友听着听着,头禁不住晃起来。他们心想,莎士比亚在这小丫头嘴里,是真好听啊;她的英文多随便、自然,不像瀚夫瑞,棱角是有的,却是仔细捏出来的。三个人一齐给她鼓掌。仁仁给路易一个鬼脸。

瀚夫瑞想把得意藏起来,却没藏住,嘴一松,笑出声来。笑完他说:“小的时候念得比现在要好。再来一遍,仁仁。‘Abeast,nomore。’”

仁仁尽量念出瀚夫瑞的调子:“Abeast,nomore.”

瀚夫瑞玩味一会儿,还是不满足,要仁仁再来一遍。很快仁仁就念了六七遍。瀚夫瑞不断地说,好多了,还差一点点就完美了。仁仁孜孜不倦地再念一遍。瀚夫瑞对三个老校友说,她小的时候,每回想吃巧克力,就对他大声背诵一段;小时候仁仁背得下来几十段莎士比亚。老校友们一次一次把刮目相看的脸转向仁仁。瀚夫瑞说仁仁六岁的时候,一背《哈姆雷特》就会皱起小眉毛,扬起小脸,背起两只小手。他喝得稍微多了一点,嗓门大很多,一滴油落在礼服前襟上。

“仁仁。来一遍。”瀚夫瑞说,“站起来呀!”

女孩看着老继父,嘴微微张开,表情中的那句话很清楚:亏你想得出来。

“来呀。”瀚夫瑞催促道。

仁仁近一步瞪着老继父:你吃错药啦?她脸上含一个恶心的微笑。老年人看惯了年轻人的这副嫌恶表情,一点也不觉得冒犯。三个老校友认为仁仁这时刻的样子很逗乐,让他们对瀚夫瑞油然生出一股羡慕:一个人有了如此年幼的女儿,就能沾些光自己也年轻年轻。

瀚夫瑞说:“仁仁你还记得小时候吧?是不是这样背着两只手说:Abeast,nomore。”他转向路易:“仁仁小时候是这样吧?”

第12章

路易笑一下,不置可否。对他来说,仁仁从今年夏天才开始存在,准确地说,仁仁的存在起始于一小时前,从她躺在楼梯扶手上吃草莓的那一刻。

“你看,路易都记得。”瀚夫瑞对仁仁说。他把一块烤肉从骨头上剔下来,放到仁仁盘里。女孩真成六岁幼童了,乖乖地接受照顾。“晚江啊,肉够了,你来吃吧。”瀚夫瑞是个幸运的人,有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女儿,怎样也不该把他和葬礼上悼念的亡者扯到一块去吧。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蹦跳,骨头也轻巧许多。

瀚夫瑞穿过厨房,走进餐室,站在酒柜前,眼睛从一瓶酒扫向另一瓶酒。他想取1960年的“LouisXIII”,又一想,不要那么夸张,给老校友们不详的联想。他拉开玻璃柜门,手去够一瓶1979年的“Singlemalt”,却又一阵迟疑,这样的校友聚会有一次是一次了,下一次,今晚的四个人中,不知会少谁。想着,他满身快乐的酒意消散了。这宅子中一旦少了瀚夫瑞,剩下的人照样在暖洋洋的下午吃烧烤。他叫起来,对自己嗓音的失态和凄厉毫无察觉。“晚江!……”

晚江赶来,停在餐室的玻璃门口。不必再提心吊胆了,不必去换个给那些像模像样的空瓶掸灰了。十年了,也许更久,酒瓶们不动声色地立正,同瀚夫瑞大大地开了个玩笑。她等着瀚夫瑞手臂一挥,把所有徒有其表的昂贵谎言扫到地上……

……碎得玻璃碴子四溅,所有食烤肉的人来不及吞咽、瞪大眼睛、张着油亮的手指从院子跑进来,怀一个黑暗的猜测:不会这么快吧?刚开完上一个追悼会。他们看见倒下的并不是瀚夫瑞,全在餐厅门口站成了“稍息”。

瀚夫瑞脸色灰白,踮起脚尖去够柜子最高一层的那瓶1860年的Napoleon。他握了它,手像是在扼断一个脖颈。也是空的。他把那空瓶抖抖地高举过头顶。晚江想,砸吧,砸吧,砸那个祖传“鸡血红”花瓶,我也不拉你。瀚夫瑞却尚未作好最终打算,要砸什么。晚江提一句词:“苏大概不知道这些酒的价钱。”她看见瀚夫瑞嘴唇猛一收紧,酒瓶竟对准了晚江。

晚江把仁仁往背后一掖。母牲口那样龇起一嘴牙。她挑衅地盯着瀚夫瑞:来啊,朝我来,你这点力气还有吧?只要三米远,不,两米,什么就都碎了。碎了,大家也图个痛快,也爽一家伙。十年这锅温吞水,从来没开过锅,你一砸,大家不必继续泡在里面,泡得发瘟了。

瀚夫瑞又是一声咆哮:“都瞒着我。全串通一气,败这个家。”他可是够痛快,从来没说过这么人仗酒势的痛快话。

仁仁这时说:“这事跟我可不相关……”

“你闭嘴。”瀚夫瑞居然跟仁仁也反目了。

“你闭嘴。”仁仁说。所有人都惊得心也少一跳。这女孩如此顶撞瀚夫瑞,痛快是痛快,后果是别想补救了。

瀚夫瑞从灰白变成紫红,又灰白下去。他指着门口说:“你给我出去。大门在那边。”

“我知道大门在哪边。”仁仁调头便走,一把被徐晚江拉住。

“撵就一块撵了吧。省得你犯法──撵十四岁的孩子到大街上,你犯法犯定了。”

路易上来,一手拉一个女子。晚江劈头就是一句:“拉什么?今天味道还没尝够是吧?瞅着嫩的,吃着老的,没够了你?!”她说一个词,眼睛瞟一眼瀚夫瑞──我们母女出去了,你们父子慢慢去刑训、招供吧。

路易没有全懂晚江的中文,瀚夫瑞的老校友却全懂了。这样的好戏很难瞧到,他们掩住内心的激动,一齐上来拉晚江,说谁家都有争吵泄火的时候,都有说过头话的时候,都当真,谁家也过不成日子。晚江看看三双满是老年斑的手,都不比瀚夫瑞的手嫩。这些老手们捉住她的臂膀,又朝仁仁无瑕的臂膀伸去。她大叫起来一声。

上一篇:河边的错误(出版书) 下一篇:活着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