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16)

人们没听清她叫了什么。连她自己也没听清她叫的什么。但人们放了她和仁仁。不必看,她感觉到瀚夫瑞在懊悔。你慢慢地悔吧。

“你们去哪里?”瀚夫瑞问。

“去合家团聚啊。”她嗔似的瞟他一眼,意思是,这还用问,我们在您肢翼下养了十年,自己的翅膀终于都硬了。

瀚夫瑞瞪着老、少两个女子。他早就料到她们会有原形毕露的一天。瀚夫瑞,瀚夫瑞,你打了一生的官司,深知移民是世上最无情无义、最卑鄙、最顽韧的东西,怎么竟如此败在他们手里?

“你好好想一下,”瀚夫瑞看着晚江,“走出去,想想怎么再回来。”

“回来?”晚江凶残而冷艳地一笑。

路易此刻已完全是父亲的敢死队了,两手抱在雄厚的胸大肌上,面容是那种危险的平静。

“回这儿来?”晚江的脚踏踏地板,碎玻璃颤动起来。她收住嘴,看人们一眼。意思是:饶了我,十年让谁在这儿享福,谁都会疯。

“你们到底要去哪里?”瀚夫瑞问。

“你还不知道呀?仁仁和九华的父亲来了。两年前就来了。”

这是最后的台词。如同许多电影中的角色一样,谁说最后这句词谁就是那场戏的强势者,就得转身扬长而去。晚江和仁仁就那么在最后台词的余音中转身,扬长而去。一步、两步、三步……“啪!”最后一个昂贵的酒瓶砸过来,砸在晚江后脑勺上……

晚江听谁在同她说话,突然从自己的幻觉中惊醒。

“你说呢晚江?还是不喝它了,天太热,喝这些不合适。”瀚夫瑞说。

晚江人往下一泄,长嘘一口气。她听他讲哪瓶酒是他哪年哪月得来,怎样一次次躲过他的馋痨校友们,心里却一阵窝囊:好不容易要出点响动了,响动又给憋了回去。晚江在刚才一瞬间臆想的那场痛快,又憋在了一如既往的日子里。没希望了,连打碎点什么的希望都没有。

“刚才叫的──我以为你怎么了呢。”

“本来想开一瓶好酒。”

晚江没问,怎么又不开了?她注意到他忽然向前佝偻的两个肩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副老态。他平时只是零星呈出一些苍老的瞬间,而此刻那些闪烁无定的苍老沉落下来,完整起来。她不敢再看他,甜美温柔地告诉瀚夫瑞,她已打开了一瓶十年陈的Shiraz,老哥儿们难得见面,温和的酒将使大家感觉上健康些。

晚江马上想,你不巴望“开锅”吗?你为苏那喝废了的人担惊受怕干吗?把苏兜出去,让大家看看这儿的好生活没有吃苦耐劳为全家打粗的九华的份儿,却拿价值千金的酒养着舒舒服服做废料的苏。

但晚江嘴上说的,是要不要还老校友妻子们的礼。瀚夫瑞问送的是什么?她做个鬼脸,用英文说是三份“1414”。瀚夫瑞笑了,明白礼物不过是“意思意思”。他要晚江看着打发,不要太明显的“1414”就行。

外面凉了,仁仁和路易还在院子里磨洋工地清理桌子,扔掉一次性餐具,刮烤肉架上的焦炭。老校友们已进到客厅里,其中两人在钢琴上弹四手联奏,第三位在唱一支四十年代的歌。还是有些情调的,一种濒临灭绝的情调。不久,瀚夫瑞的声音加入了,唱起了二部。晚江把一盏盏的酒摆到托盘上,听外面一个花儿、一个少年正明着吵嘴,暗着调情;里面四位痴迷在垂死的情调中,提醒人们,他们也花儿、少年过。

晚江在托盘另一边摆了一些鱼籽酱,对外面唤道:“仁仁,来帮妈妈端东西。”她感觉从这个下午开始,仁仁和路易开始不老实了。也许仁仁并不明白自己的不老实,但路易不会不明白。

电话响了。晚江一接,那边的老女人便咯咯地乐。晚江心里一阵恶心,心想女人活到这把岁数了还没活出点份量。她无意中回头,见正唱得痴迷的老少年瀚夫瑞眼睛并没放过她。她只好用同样轻贱的声音跟老女人搭话:“哎呀,我当是谁呢。”洪敏即便是耶稣,天天搂着这样的老身段,用不了多久也会儿堕落。洪敏的嗓音进来了,笑眯眯的:“干吗呢?”

笑眯眯传到晚江这头,就有点色迷迷了。晚江说:“对不起,我这会儿没空……”

“我就说两句话……”

“我这儿有客人。”

“那就一句……”

“明天吧。”

晚江的不客气让瀚夫瑞生疑了。他嘴还在动,神却走了。晚江道了“再见”,便随便地把电话撂回机座。接下去她一晚上都拎着心,等洪敏下一个电话打进来。每次她撂他电话,他都会再设法再打。

一晚上无数电话,全是找路易的。

当她看见车里钻出来的是洪敏,立即收拢脚步,佝腰伸头地喘起来。洪敏笑嘻嘻迎上去,在她背上轻轻捶打,一面逗她说,哎呀,七老八十啦。她身子猛一拧,白他一眼,手抓住一棵细瘦的柏树,继续狂喘。一面喘,一面就四下打量,怕瀚夫瑞多个心眼子,猫在某处跟踪。

她向洪敏做了个手势,要他跟她走。树阴越来越浓,画眉叫得珠子一样圆润。

他看着她穿紧身运动服的背影。她比十年前胖了,乍看却还是姑娘家。

她从上衣领口里摸出一张对折的小纸片,说:“成你的‘人民银行’了。”

洪敏笑着说北京现在是“中国银行”、“工商银行”、“农业银行”,一大堆银行,惟独没了“人民银行”。

晚江打开那张纸片:“喏,这叫支票,这是数目字:一万六千块。识数吧?”她揪着他耳朵,和二十年前一样,总有些亲热的小虐待才让他们密切无间。

“识数、识数……”他也一贯是越虐待越舒服的样子,直到晚江笑出她十八岁的傻笑来。

“连这个数,我这银行一共支给你三万八千了。”

“三万七千五。五百块你让我买个二手电脑。”

“买了吗?”

“托人找呢。”

“一个月了,还没买?!你没拿我的钱请老女人下馆子吧?”

第13章

“她们请我,我都排不开日子。”他嬉皮笑脸,凑上来响响地在她腮帮上亲一下,留下淡淡的烟臭。

“有个电脑,九华晚上就不会看电视剧了。我让他报了电脑班。你是个什么狗屁爹?看着他送一辈子沙拉?”她再次揪他耳朵,他再次装着疼得龇牙咧嘴。

两个月前,他向她借钱,说是要买一处房,省得九华和他两头花钱租房。他和九华都没多少积蓄,只能向晚江借贷。原先他只说买个一个卧室的公寓,后来他告诉晚江,买那些失修或遭了火灾的独立宅子更值,他和九华虽缺脑子,手脚却巧过一般人,几个月就能把废墟修成宫殿。晚江自然是希望父子俩有个像样的家,免得一家子拆得太碎。

“记着,让九华在支票背面签名,你千万别签。月底银行会把支票寄回来的,老人家看到就完蛋了。”

“老人家常常查你的钱?”

“跟你说你也不懂。”她伸手去解他外套的纽扣,把支票放在他衬衫的口袋里,发现里面有两枚一分硬币,掏出来塞进他裤兜。她的手像曾经一样当他的家,也像曾经一样轻车熟路。“就这点钱了,再不够我就得跑当铺。要不也得陪人跳舞去。”她假装咬牙切齿,眼睛从低往高地恶狠狠地瞪着他,“丢了支票我杀了你。”

“老人家一月给你多少钱?”洪敏手抚摸着她的脖子。

“一夜三千块。”

两人一块咯咯乐了。晚江不愿告诉他,她的所有积蓄都是她的烹饪所得,瀚夫瑞在她生日和圣诞,会赠她一千两千作礼物。

“你以后得学着看银行账单,老指望那帮老女人,小心谁爱上你。”她拉他坐下来,头挨着头。

“早有爱上我的了。”

“‘水桶腰’还是‘三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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